裴珩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
沈清鸢坐在琴案前,手指正拨动第七根弦。那根弦上有刻痕,三个字嵌在铜丝里——谢无涯。她一下一下调着音,不急也不停。
门被推开,没有通报。
裴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道明黄诏书,边缘已经卷起。他脚步很重,走到琴案前直接将诏书拍下。纸角撞上律管,发出一声脆响。
“从今日起,你为皇妃。”他说。
沈清鸢没抬头。她的指尖还在那根刻了名字的弦上,轻轻压了一下。这根弦断过三次。第一次是谢无涯替她挡刀,血溅上来染红了弦丝;第二次是她在药炉边试毒,他抢过杯子一口喝尽,倒下的时候手还碰到了琴架;第三次是她用共鸣术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不是杀意,不是算计,是她听不懂的痛。
她松开手指,十指同时落弦。
《断情》响起。
第一个音出来时,裴珩皱了眉。第二个音落下,他伸手想抓琴身。可第三个音如刀劈下,整道诏书被音波震起,从中裂开,像被无形的手撕成两半。
纸片飘下来,落在案上、地上、琴面。
沈清鸢站起身,目光扫过裴珩的脸,最后停在谢无涯身上。他就站在窗边,一直没动,墨玉箫垂在右手,指节泛白。
“听雨阁主,不嫁帝王。”她说。
裴珩脸色变了。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能选?”
他从腰间抽出龙纹玉佩,狠狠砸向地面。玉碎的声音很清,裂口处有一道暗红细线闪过,像是渗了血。他指着她,声音发紧:“你会后悔的。”
说完转身就走。
门被拉开又甩上,震得余音在梁上回荡。几片焦叶从窗外吹进来,落在琴弦上,被震动弹开。
屋里只剩两个人。
谢无涯终于动了。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琴案侧面,看着那根刻了自己名字的弦。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沈清鸢坐下,手指重新搭上琴面。
“你早知道他会来。”谢无涯开口。
她点头。“他需要一场胜利。哪怕只是赢我一个女人。”
“那你呢?”他问,“你拒绝他,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我?”
她没答。
她开始弹《长相思》。曲子很慢,开头只有一个音,重复三遍。这是他们小时候在镜湖边常听的调子,那时他还不会吹箫,只会蹲在岸边捡石子打水漂。
谢无涯慢慢抬起左手,拇指蹭过箫身。他没吹,只是听着。
琴音一圈圈散出去,穿过廊柱,掠过池水,惊起檐下一串风铃。远处有人走过,听见这曲子顿住了脚步,却又不敢靠近。
沈清鸢的指法变了。节奏加快,尾音下沉,原本缠绵的调子渐渐透出冷意。这不是《长相思》,是《断念》的变奏。她闭着眼,共鸣术悄然运转,琴音不再只是乐声,而是直往人心深处钻。
谢无涯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他知道这曲子的意思。她在问:你留下的理由,是真的想守听雨阁,还是放不下那个七岁就点朱砂痣的小姑娘?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琴声忽然停了。
沈清鸢睁开眼,看向门外。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稳,不是禁军的步调。来人穿着布鞋,踏在青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但琴弦感应到了震动,轻微颤了一下。
谢无涯立刻转身,挡在她前面。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只手伸进来,掌心托着一只青瓷盏。里面是茶,水面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小姐。”是个女生,“您忘了喝药。”
是听雨阁的侍女。
沈清鸢松了口气,抬手示意接过。
谢无涯退后半步,仍保持着警觉。
那杯茶放在琴案角落,离诏书碎片只有三寸。热气缓缓升起,碰到一块残纸,把它掀动了一下。纸上还能看清两个字:“赐婚”。
沈清鸢低头看着那杯茶。茶叶沉在底,形状像一把小剑。
她没碰。
她重新把手放回琴上。
谢无涯低声说:“你刚才那首曲子,不该用共鸣术。”
“我知道。”她说,“但我必须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没有骗我。”
谢无涯沉默。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她。“如果我说有呢?”
她抬眼看他。
“如果我留下,是为了等你犯错,好把听雨阁交给朝廷?如果我帮你是想换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我站在这里,根本不是因为你在,而是因为这里最安全?”
沈清鸢的手指轻轻敲了下琴面。
一滴水落在琴板上。
她抬头,看见谢无涯右眼下方有一点湿痕。那是泪痣的位置,从来没人见他哭过。
“你说完了?”她问。
他点头。
“那现在轮到我了。”她十指张开,再次抚上琴弦。
《破梦》起音。
这是她新创的曲子,还未命名,也没有谱。全凭心意而奏,每一个音都带着情绪的重量。谢无涯站着没动,但身形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
琴音越来越急,如暴雨击瓦,密不透风。
谢无涯的手抓住窗框,指节发白。他开始听见声音——不是现在的琴声,而是很多年前的。父亲临死前说的话,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听到的私语,还有她十三岁那年,在密阁外喊他名字的童音。
他膝盖一软,单膝落地。
琴声未停。
沈清鸢睁着眼,看着他低垂的头。她的共鸣术正在穿透他的记忆,不是窥探,是逼问。你要么说出真相,要么被自己的心声压垮。
谢无涯咬破了嘴唇。
血顺着下巴滴下,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小点。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没有骗你……我只骗过我自己。”
琴声缓了下来。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屋外传来钟声。三更了。
谢无涯撑着窗台站起来,嘴角还在流血。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门口。
“你要走?”她问。
他停下,背对着她。“你不赶我走,我也该走了。”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他握上门把,“你需要的是决定。”
门开了。
外面月光洒进来,照在碎玉上,泛着冷光。
他走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清鸢一个人坐在琴案前。
她把那杯茶端起来,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她喝了一口。
苦味在舌尖散开。
她放下杯子,手指划过第七根弦。
那根刻着谢无涯名字的弦,轻轻颤了一下。
窗外一片叶子落下,正好卡在门缝里,让门没能完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