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边吹来,带着一丝暖意。
冰层又裂开一道缝,水声轻响,像谁在试琴。
沈清鸢蹲下身,把古琴轻轻往前推了半尺。那瘦弱男孩坐在雪地上,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发抖。她没说话,只是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待他慢慢抬起。
“手指要稳。”她说。
男孩点头,吸了口气,跟着她的动作伸出手。两人十指一同落在弦上,第一声响起时,湖面的浮光跳了一下。
其余孩子围成一圈,不敢靠太近。那个送花的小女孩蹲在最前,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琴弦。有个小男孩悄悄伸出脚,在雪地上画出琴的模样,还用树枝当弦,笨拙地拨了一下。
沈清鸢听见了,嘴角动了动,但没有抬头。她只对身边的孩子说:“再弹一次。”
这一次,男孩自己抬起了手。
音不成调,却很干净。七声过后,最后一个音落下时,空中忽然浮起点点微光,像是晨露映着日色,围着那孩子转了三圈,然后沉入眉心。
他愣住,抬头看她。
“这是什么?”
“是你听懂了琴。”她说。
其他孩子开始挪动身子,有人往前蹭了一步,有人小声问:“我也可以吗?”
沈清鸢站起身,扫视一圈。她没回答,而是走到每个孩子面前,用指尖轻点他们额头正中。每点一人,就有一枚淡金色的音符浮现,绕行三周后消失不见。
最后一个小女孩闭着眼,脸蛋冻得通红。她点完后,女孩忽然睁开眼,笑了:“我听见声音了,像风吹铃铛。”
沈清鸢也笑了,第一次笑得松快了些。
她走回原位坐下,正要把琴拉近,余光却扫见谢无涯已不在原地。方才他还站在右后方,此刻却倚在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靠着树干闭着眼,呼吸平缓。
她起身走了过去。
他睡着了,头微微歪向一侧,脸色比平时更白。墨玉箫从膝上滑落一半,悬在边缘,随时会掉进雪里。
她伸手想取,脚步刚动,身后传来窸窣声。那个想学琴的男孩跑了过来,伸手要去捡箫。
“别碰。”她说。
男孩顿住。
她走上前,袖子一扬,一股气流掠过地面,将箫托起,缓缓送回谢无涯怀中。箫声落定的瞬间,他眉头忽然一皱,嘴唇动了动。
“……母亲。”
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沈清鸢停住,低头看他。他的睫毛在颤,手指蜷了一下,像是抓住什么又放开。
她转身走回琴旁,盘膝坐下,十指搭上弦。
《安魂》曲的第一个音落下时,湖边的鸟雀都静了。
这不是一首常人能听懂的曲子。它没有旋律起伏,也不讲节奏工整,只是以极慢的速度,一个音一个音地铺出去。每一个音都像落在水面的雨滴,扩散出看不见的波纹。
她一边弹,一边发动了共鸣术。
琴音渗入空气的刹那,她感知到了——谢无涯的情绪乱了。不是愤怒,也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深埋的痛,像是被压在石头下的根,终于透出一丝裂缝。
画面断续浮现。
一口井,很深,井壁长满青苔。一个小孩趴在地上哭,手伸向井口边缘,指甲崩裂。上面有影子晃过,有人冷笑,有人说“活该”,还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无涯!你在哪里?”
那是她小时候的声音。
沈清鸢手指一顿,琴音偏了一下。
她立刻稳住呼吸,继续弹下去。
画面变了。一间屋子,烛火昏暗。女人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手垂在床沿。小孩扑上去抓她的衣袖,喊“娘”,可女人没反应。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冷声道:“死了就拖出去,别脏了祠堂。”
谢无涯在梦里哭了。
一滴泪从眼角滑出,顺着脸颊落入鬓角。
沈清鸢的指法没乱。她知道不能停,一旦中断,这情绪就会反噬他。她只能用琴音一点一点地压下去,像把翻涌的水慢慢舀干。
她记得他曾说过,他母亲是病死的。但他从未提过,他亲眼看着她被人拖走。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他的呼吸平稳了。
沈清鸢收回手,静静看着他。
远处孩子们还在低声说话,有人模仿刚才的指法,在膝盖上虚弹。小女孩把一片花瓣放在琴首,轻声说:“姐姐,这是春天给你的。”
没人吵闹。
湖面的冰裂得更开了。一条主缝贯穿南北,水汽升腾,雾蒙蒙地浮在湖面。岸边泥土开始松软,几株嫩芽从雪下钻出,顶开了碎冰。
沈清鸢抱着瓷瓶,重新坐到孩子们中间。
“刚才那首曲子,叫《安魂》。”她说,“不是用来听的,是用来送别的。”
男孩抬起头:“送给谁?”
她看了眼树下的身影。
“送不想记住的事。”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人问:“我们以后也能弹这样的曲子吗?”
她看着他们清澈的眼睛,说:“等你们心里不再怕的时候。”
话音刚落,树梢那枚铜铃又响了一声。
“叮铃——”
这次声音更清,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被人碰了一下。
所有孩子都抬头望。
沈清鸢没动。她只是把手放回琴弦上,指尖轻轻一勾。
一声短音响起,与铃声应和。
就在这一刻,谢无涯的手指动了。他仍闭着眼,左手却慢慢抬起来,摸到了怀中的墨玉箫。他没有拿出来,只是将它往怀里按了按,仿佛护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清鸢看见了。
她低下头,继续教那个瘦弱男孩按弦。
“手指要稳。”她又说了一遍。
男孩用力点头,再次伸手。
第一声响起时,湖心的雾气忽然分开一条路,阳光照进来,落在琴身上,映出两道并排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