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在亭台上,纸鸢还挂在远处的树梢,线轴静静躺在石桌一角。
沈清鸢的手指搭在琴匣边缘,指尖有些发麻。她昨夜没睡,袖中的密信一直贴着皮肤,像一块冷铁。
谢无涯站在湖边,背对着她,手里握着一只空茶盏。他没有回头,声音低:“你还看那东西?”
她没答话,只将密信取出,平铺在石桌上。纸面泛黄,字迹是寻常的行书,落款处盖着一枚暗纹印,看似是兵部文书的格式。可她知道不是。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第一个音落下时,空气微微震了一下。
《追思》曲起。
这不是一首能让人听懂的曲子。它太轻,太慢,像是风掠过枯叶的响动。但对共鸣术而言,这是开启记忆回溯的钥匙。她的真气顺着琴音渗入密信,那些看似平常的文字开始扭曲、变形,隐藏的墨痕一点点浮现出来。
“……裴某已知云氏血脉牵连前朝,然谢少主性烈,正可诱其深入,借其锋破局……”
谢无涯猛地转身,茶盏砸在地上,碎成几片。他盯着那行字,脸色变了。
“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沈清鸢继续弹。琴音未断,第二段文字浮现:“……若谢氏子能活至第三重机关,便可证其心志可用,届时再定取舍……”
“取舍?”谢无涯冷笑一声,“他是想拿我试阵?”
沈清鸢没说话。她换了一根弦,指尖用力一勾,奏出一个短促的高音。这是共鸣术中最难的部分——穿透书写者的情绪屏障,窥见其真实意图。
眼前景象忽然模糊。
她看见一个少年跪在雨里,身上只穿单衣。雨水顺着他的发流下,滴在青石板上。他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暗红长裙,裙摆绣着云纹。她低头看着他,嘴角微扬。
“你要记住。”女人说,“一个真正的掌权者,不是不流血,而是要学会用别人的血来洗自己的手。”
少年没抬头。他的手按在地面,指节泛白。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明白了。”
画面消失。
沈清鸢睁开眼,呼吸有些乱。她的指尖渗出血丝,滴在琴弦上。这术伤神,每一次强行探入他人记忆,都会反噬自身。
谢无涯已经拔出了箫。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眼神像刀一样盯着远处林间小路。
“我要去找他。”他说。
“你现在去,就是送死。”沈清鸢抬手按住他手腕。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谢无涯转头看她,“他知道云容的身份,知道她背后连着前朝余脉,但他不说。他让我往那些密室闯,让我碰那些机关,就是为了看我会不会死。”
“不只是你。”沈清鸢低声说,“他也这样对待自己。”
谢无涯愣住。
“那个雨夜。”她说,“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把人推进陷阱。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棋子了,他成了执棋的人。”
谢无涯松开箫,却没坐下。他盯着地上碎瓷,声音沙哑:“那你告诉我,他现在把我放在哪一步?”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收手。如果他只想除掉你,早就动手了。可他没有。他让你活着,让你走到了最后那道门前。”
“所以我是有用的?”谢无涯笑了下,“等我替他破了阵,他就来摘果子?”
“也许。”她说,“也许他另有打算。”
谢无涯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弯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碎瓷。他的手指被划破了,血混着茶渍,染黑了指尖。
“你不恨他?”他问。
“我恨。”她说,“但我更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谢无涯停下动作,抬头看她。
“如果你现在冲出去找他拼命。”她看着他眼睛,“你会死。而我,会失去一个能并肩的人。”
谢无涯的手抖了一下。
他把最后一片碎瓷放进袖中,站起身,背对阳光。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石桌边缘,正好盖住那封密信。
“你说得对。”他说,“我不该让他看笑话。”
沈清鸢点点头,收回手,将琴匣合上。咔的一声,盖子闭紧。她把密信重新卷起,塞进匣侧暗格。
湖面安静下来。远处的孩子们已经散了,只剩风吹树叶的声音。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在流血,但她没包扎。这点痛不算什么。
“我们得查清楚。”她说,“他到底知道多少,又准备走到哪一步。”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过了片刻,他问:“怎么查?”
“从他最不想让人碰的地方开始。”她说,“谢家旧宅。”
谢无涯眉头一皱:“那里已经被封了三年。”
“正因为被封了三年。”她说,“所以里面可能还留着他当年留下的痕迹。他去过,他看过,他一定留下什么。”
谢无涯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不怕吗?”他问,“万一这也是他设的局?”
“怕。”她说,“但我不能因为怕就不走。”
谢无涯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亭外,脚步很轻。走到一半,他又停下。
“你刚才看到的画面。”他背对着她,“那个女人说的话……是不是也成了你的负担?”
沈清鸢没立刻回答。她望着湖心,风吹起她的发,朱砂痣在阳光下一闪。
“我不是要学他。”她说,“我是要明白他为什么变成这样。只有明白了,才能决定要不要拦住他。”
谢无涯点了点头,没回头,继续往前走。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停在林边一棵老槐树下。
沈清鸢坐在原位,没跟上去。她打开琴匣,取出一根断弦。这是昨日教孩子时崩裂的,她一直留着。她把断弦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到指尖渗血也不停。
太阳升高了。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胖孩留下的野果。果子还在桌上,一颗没动。她伸手拿起最上面那颗,轻轻一捏,果肉裂开,汁水流到掌心。
她低头看着那摊湿痕,忽然说:“他不是不在乎命。他是太在乎了,才会把别人的命当成筹码。”
风穿过亭子,吹动她袖口的银丝暗纹。
她把果核丢进湖里,水面荡开一圈波纹。
远处,谢无涯站在树下,手按在树干上。他似乎在等她。
她站起身,琴匣抱在怀里。走到亭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石桌。
密信虽已收起,但那行浮现的字还在她脑子里。
“借其锋破局。”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
然后转身,朝着林间走去。
谢无涯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他们一起沿着小路往山后走。阳光照在肩上,影子并排拖在地上。
快到山脚时,沈清鸢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进谢家密室的事吗?”她问。
谢无涯点头:“门上有琴纹锁,必须用特定音律才能打开。”
“那次是谁告诉你的解法?”
谢无涯皱眉:“没人。我自己试出来的。”
沈清鸢看着他:“真的吗?”
他一怔。
她没解释,只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说:“如果他是故意让你找到的呢?”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跟上。
她回头看他。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迈步追了上去。
两人走进林子深处,前方隐约可见一座荒废的院墙。墙皮剥落,门匾斜挂,写着“谢府”二字,字迹斑驳。
谢无涯停在门口,手按在门环上。铜环冰凉,沾着露水。
他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子里长满杂草,屋檐塌了一角。正厅大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光。
沈清鸢走上台阶,在门槛前蹲下。她伸手摸了摸地面,指尖沾到一层灰。
然后她抬头,看向厅门上方。
那里挂着一块牌匾。灰尘覆盖,看不清字。
她站起身,从琴匣里抽出一根细弦,轻轻一弹。
嗡——
一声轻响过后,匾额上的灰簌簌落下。
露出三个字:
听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