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身形富态、保养得宜的女人,发髻永远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沉甸甸的金簪玉簪。
张吴氏眼神锐利,看下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仿佛这府里的一切都欠着她的债。
潘金莲敏锐地捕捉到,每当张大户的目光落在年轻丫鬟身上时,张吴氏那涂着厚重脂粉的脸上,眼角会微微抽动,紧抿的唇线会变得更加刻薄。
那是一种被侵犯了领地毫不掩饰的憎恨。
潘金莲看着,心底生出一丝冰冷的寒意,同时也模糊地意识到,这深宅大院里的刀光剑影,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她像一只误入蛛网的小虫,挣扎得越厉害,越容易引来致命的关注。
一次,她奉命给张大户的书房送新沏的雨前龙井。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一种名贵木材的陈腐气息。
张大户正歪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假寐,听到脚步声,眼皮懒懒地掀开一条缝。
“是金莲啊。”他声音含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目光却带着男人特有的贪婪在她身上扫过,“走近些,老爷看看你这几日……嗯,气色似乎好了些?”
潘金莲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尘埃。
就在她放下茶盏,准备退开时,一只肥厚滚烫的手突然覆上了她端着茶托的手背!
那触感油腻而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皮肤上。
潘金莲立刻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涌。
她猛地一缩手,力量之大,带翻了茶盏!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温热的茶水泼溅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也溅湿了张大户的绸缎裤脚。
“啊!老、老爷恕罪!奴婢该死!”潘金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她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看张大户的表情。
书房里只剩下她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和茶水滴落的嗒嗒声。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毛手毛脚的。”张大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起来吧,碎了就碎了,一个杯子而已。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下次……可要‘端稳’些。”
那“端稳”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针。
潘金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胡乱收拾了地上的碎片,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
直到跑回自己逼仄的住处,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她才敢大口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被张大户触碰过的手背,火辣辣地疼。
她冲到水盆边,拼命地搓洗,直到皮肤泛红破皮,那恶心的感觉却依旧挥之不去。
屈辱、恐惧、憎恶……无数种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冲撞。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那绝望的呜咽冲出喉咙。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价值?尊严?在这深宅大院里,她连自己的一双手都保护不了!
那根藏在胸口的磨尖银簪,冰冷的触感此刻清晰地传来,像在提醒她某种黑暗的可能。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潘金莲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
她像惊弓之鸟,避开一切可能遇到张大户的路径。
然而,风暴并未因她的隐忍而消散,反而以另一种更阴毒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如凝固的油脂。
潘金莲刚和几个小丫鬟一起,把太太张吴氏院中晾晒的几大盆名贵锦缎收回库房。
闷热和劳累让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脸颊。
她刚想抬手擦汗,就听见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金莲丫头,过来。”
潘金莲的心猛地一沉。
回头,只见张吴氏正端坐在廊下的阴凉处,身后站着两个心腹婆子。
她手里端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青瓷盖碗,碗口袅袅冒着热气。
张吴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她。
“太太。”潘金莲垂首敛目,快步上前,屈膝行礼。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绕上她的脊椎。
张吴氏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方才收的料子,是老爷特意从南边带回来的云锦,金贵得很,半点差池都出不得。”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手脚还算利索,来,把这碗冰镇莲子羹给老爷送去书房,消消暑气。小心端着,别毛躁。”
说着,她将那碗犹自冒着热气的羹汤往前一递。
“冰镇”莲子羹?潘金莲看着碗口蒸腾的热气,心中警铃大作。
这分明是刚出锅滚烫的!但她不敢有丝毫迟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伸出双手去接那滚烫的碗壁。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灼热的瓷碗边缘时,张吴氏的手,似乎被裙裾“不经意”地绊了一下。
“哎呀!”
伴随着一声做作的惊呼,整碗滚烫粘稠的羹汤,结结实实地泼在了潘金莲精心保养刚刚还拈着绣花针的右手手背上!
“滋啦——!”
皮肉被烫灼的细微声响几乎被潘金莲自己凄厉的惨叫淹没。
难以想象的剧痛如海啸般席卷了她整条手臂,直冲头顶!
她猛地缩回手,只见整个手背瞬间变得通红,几个巨大的水泡迅速鼓胀起来,皮肤像是被活活剥掉了一层,火辣辣地疼痛钻心刺骨。
豆大的汗珠和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涌出眼眶。
潘金莲痛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晕厥过去。
她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抬眼。
目光,先撞上的是几步开外闻声赶来的张大户。
他肥胖的脸上,眉头紧蹙,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惋惜——
那是对一件精美瓷器被骤然损坏的惋惜,而非对一个人痛苦的怜悯。
随即,她的目光平移,落在了廊下阴影里的张吴氏脸上。
那位正室太太,嘴角正噙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但那眼神里的刻毒和得意,却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潘金莲最后一丝幻想。
剧痛在手背灼烧,更深的寒意却在心底蔓延,冻结了四肢百骸。
潘金莲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彻底明白了。
她看着自己刹那间变得狰狞丑陋的手背,又抬眼看了看张大户眼中那点可悲的惋惜和张吴氏嘴角冰冷的笑。
她知道,这碗滚烫的羹汤泼掉的,不只是她精心养护的肌肤,更是她在这张府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下一步,她会被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