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灰色棉絮,浓重地压在湖面上,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流动。
十步之外,不辨舟楫。
水波轻舔船帮的声响被放得极大,哐啷,哐啷,单调而固执,敲得人心头发慌。
阮小五蹲在船头,像一尊被水汽浸透的石像。
橹在他手中无声地摇动,破开浓雾,船身滑行,几乎不带起多余的水声。
他赤着膊,黝黑的脊背上沁出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雾凝的,还是汗。
那双平日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淬过火的针尖,不断扫视着左右灰蒙蒙的水域和偶尔掠过船帮的影影绰绰的芦苇丛。
吴用改了路线,是对的。
这雾来得邪性,也来得正好。
西山洼子一带,水岔如迷宫,暗礁潜流密布,不是老到的渔家,绝不敢轻易闯进来。
浓雾更是将这里变成了只凭耳力和直觉的鬼域。
阮小五的每一寸肌肤都似乎张开了,捕捉着水流的细微变化,辨别着风中任何一丝不谐的声响。
那支冰凉沉重的淬毒水刺,就贴肉塞在他腰后的裤带里,寒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提醒着他怀揣的是怎样一件招祸的物事。
船行约莫半个时辰,雾似乎淡了一些,前方隐约出现一片更密集的芦苇荡,黑压压的,像水面上蹲伏的巨兽。
那是绕向北岔口的必经之路。
阮小五摇橹的动作放缓了几分,肌肉微微绷紧。
就在船头即将钻入芦苇丛的刹那——
“咻!”
一声极尖锐短暂的唿哨,像是某种水鸟的惊啼,陡然从左侧一片浓雾中刺出!
几乎同时,“哗啦!”一声爆响!
右侧不到两丈远的水面猛地炸开!
一道黑影犹如巨大的黑色鲶鱼,破水而出,带起漫天水花,直扑小船!
速度之快,只在雾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一股浓烈的鱼腥杀气!
那身影手中一道寒芒,借着扑击之势,直削阮小五摇橹的右臂!
角度刁钻,狠辣异常!
阮小五瞳孔骤缩!
但他仿佛早有预料,那放缓的摇橹动作成了最佳的应变伏笔。
只见他腰胯猛地一沉,脚下船板“嘎吱”一声惨响,小舟瞬间向左侧剧烈倾斜,几乎翻扣过去!
那削向他手臂的寒芒顿时落空,擦着船帮掠过,“夺”的一声,竟将一寸厚的船板劈开一道深口子!
水花劈头盖脸砸下。
阮小五借着船身倾斜之势,整个人像没有骨头般向后一倒,右手却闪电般在船板下一摸、一抽!
“铮!”
一道更冷冽、更急迫的银光自下而上撩起,精准地格向那黑影紧随而至,直捅他心口的第二击!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火星在浓雾中四溅!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阮小五的反应如此之快,格挡如此之精准,一击不中,身形借力向后一翻,就要倒栽回水中。
一击远遁,是水鬼的惯技。
但阮小五岂能让他走脱?
在那黑影半身入水,力道将尽未尽的刹那,阮小五格挡的右手手腕诡异一翻,解腕尖刀像活了一般缠着对方的兵刃顺势一绞、一拖!
“嗤啦!”
布帛撕裂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截黑色的衣袖被整个割裂下来,飘落在浑浊的水面上,迅速染开一抹暗红。
那黑影吃痛,入水的动作顿时一滞。
就这眨眼间的阻滞,阮小五左手在船沿猛地一按,失衡的小舟被他巨力扳回,同时他借力鱼跃而起,合身扑向那受伤的黑影!
“留下吧!”
他低吼一声,刀光直刺对方后心要害!
这一扑一刺,狠绝果断,完全是搏命的架势,要将这水下的鬼魅彻底留下!
那黑影也是了得,虽受伤滞后,危机关头竟强行拧身,手中那柄似刺似凿的怪异短兵回扫,“锵”地再次架住阮小五的致命一击,整个人却被这股巨力撞得彻底砸入水中,“噗通”一声,溅起老高的浪花。
水面剧烈荡漾,气泡翻滚,瞬间没了踪影。
阮小五落在船头,小舟剧烈摇晃。
他持刀而立,胸口微微起伏,目光死死盯住那圈迅速扩大的涟漪中心,鼻翼翕动,捕捉着水下的动静。
浓雾滚动,周遭只剩下水流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清楚,刚才那一下,绝对伤到了对方,但不足以致命。
水下的搏杀,现在才开始。
对方吃了亏,只会更加谨慎、更加疯狂。
他缓缓蹲下身,将左手探入冰冷的湖水中,闭上眼睛。
水流拂过指尖,带来细微的震颤。
他在听,在感受。
水下的世界,声音和波动就是眼睛。
来了!
左侧水下,一股暗流异常涌动,速度极快!
不是冲船,而是……冲船底!
阮小五想也不想,右手尖刀猛地朝左侧水下奋力一掷!
“咻!”尖刀破水而入!
同时他左脚狠狠一跺船板,身子借力向右疾闪!
“嘭!”
一声闷响从船底传来,整个小船突地向上跳了一下!
一柄水刺的尖锋竟从船底木板缝隙中穿透出来,离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不过半尺!
若是慢得一瞬,脚掌已被刺穿!
几乎同时,左侧水下传来一声模糊的痛楚搅水声,阮小五掷出的那刀似乎也击中了什么。
阮小五脸色冰冷,毫不迟疑,反手拔出后腰那支淬毒的水刺,对着船底被凿开的位置下方,运足臂力,狠狠扎了下去!
这一下,既是反击,也是试探,更是要用这毒刺,以牙还牙!
“噗!”利器入肉的滞涩感通过刺身传来。
水下一阵剧烈翻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搅得小船四周水花沸腾。
但只持续了短短两三息,便迅速衰弱下去,一股浓稠的血色,咕嘟咕嘟地从船底那破口处和周围翻涌上来,迅速染红了一片水面。
翻滚的血色中,一件东西慢悠悠浮了上来——是半只耳朵,连着一点皮肉,惨白地漂在血水里。
阮小五喘着气,盯着那抹血色和那半只耳朵,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
他缓缓拔出毒刺,小心收回。
又俯身,将之前掷出的解腕尖刀也从水里捞回。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只有那团血污还在缓慢扩散,散发着腥咸的热气。
浓雾依旧,将方才那场短暂、激烈、致命的搏杀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发生。
阮小五站直身体,侧耳倾听片刻。
除了水声,再无异常。
那个受伤的同伴,或者可能存在的其他埋伏者,似乎已经退走了。
他不再耽搁,快速检查了一下船底。
破口不大,暂时无碍。
他抓起橹,更加用力地摇动起来。
小船加速,钻入前方茂密的芦苇荡,将那片死亡水域和浓雾甩在身后。
湿透的裤脚黏在腿上,冰凉。
腰后的毒刺硌着肉。
阮小五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比刚才更加沉静,也更加冰冷。
吴用猜得没错。
这条路,不太平。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必须更快,更早赶到东溪村。
水已经彻底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