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风暖,日光斜斜淌过定县街巷,鎏金似的碎光裹着檐角垂落的绿藤,晃得人眼目温润……
申时时分,田巡检居所周遭的街道格外热闹,满地细碎红纸屑铺得匀净,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轻飘,那是昨夜田重特意让人洒下的喜彩,添足了婚宴的欢腾气……
街面上早已支起几处小摊,卖糖画的老汉转着竹签,琥珀色的糖丝在阳光下牵出细亮的线,引得孩童围拢;
卖酸枣的妇人守着竹筐,吆喝声脆生生撞在风里。几个半大孩子踩着红纸屑追逐,鞋底碾过纸屑的轻响混着笑闹声,漫在街巷间……
祝无恙一行人乘着马车缓缓行来,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稳的轱辘声……
青玉、青禾兄弟俩同乘一匹枣红马,少年人鲜衣怒马,眉眼带俏,凑在一处低声嘀咕,伸着手指点街旁打闹的孩童,猜度各自是哪家摊贩的娃……
“你看那穿灰布褂的,定是卖糖画老汉家的,眉眼瞧着像。”青玉指尖一点,语气笃定……
青禾眯眼瞧了瞧,点头附和:“可不是,还有那扎羊角辫的,方才还帮卖酸枣的娘拾筐子呢。”
说话间,二人目光落在街角一处小摊前,那摊子支着简陋木架,架上摆着陶盆,盆里浸着苕皮、豆干,烟气袅袅里飘出淡淡的卤香……
此处的摊前与别处有些不同,没有喧闹,只有一对姐弟乖乖立着,姐姐约莫七八岁,梳着简单发髻,衣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干净,正帮着身前妇人翻烤苕皮;弟弟才四五岁,两只小手费力的递着柴火,小脸稚嫩,却很认真……
青玉见状,忽然咦了一声,语气里藏着好奇:“这里竟也有卖苕皮豆干的,不知道味道,比宝姨做的孰好孰坏?”
马车帘幔轻动,宝姨恰好听见这话,隔着帘儿笑出声,一脸傲色的说道:
“急什么,再走不到半个时辰,田巡检的婚宴就开席了。你要是馋豆干,明日我给你做,料足卤透,绝对比外头的香!”
青禾本就被摊前香气勾得馋虫动,怀里揣着盼头,闻言忙咽了口口水,凑到青玉身边,大声附和道:
“对啊对啊,咱们明日再吃豆干,今日得空着肚子吃席呢!我为了吃席,午饭都没敢多吃,就留着肚子装好吃的。”
这话直白又鲜活,引得周遭侍从一阵低笑,连马车里的祝无恙都掀了帘角,无奈笑着摇头:“你这傻孩子,就好像宝姨让你挨过饿似的,至于这般馋嘴?”
青禾梗着脖子,下巴微扬,眼神亮得很:“公子,这真至于!田巡检大婚,娶的还是周老大人的千金,这般体面的喜宴,菜式定然了不得!
我估摸着哈,起码有糖醋鱼、炖土鸡,还有油光锃亮的酱肘子!
我可都馋酱肘子好久了,就盼着今日能吃个够!”
少年人馋食的模样憨态可掬,众人笑意更浓,连赶车的张五条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街角小摊前的小姑娘似是鼓足了勇气,拉着弟弟的手,朝着马车方向挪了几步……
姐弟俩停在离马车丈许远的地方,小姑娘仰着小脸,眼神里藏着怯意,却还是生生望着众人,细声细气问道:
“各位公子、小姐,要……要买点苕皮豆干吗?我娘做的豆干可好吃了,卤得入味,买一点吧?”
她声音轻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马车里的盛潇潇、崔响姐妹俩听见,当即掀开车帘望过去……
见小姑娘衣衫陈旧,袖口磨出了毛边,弟弟的鞋子更是破了个洞,脚趾露在外面,沾着些许泥点,二人眼底皆浮现起怜惜之色……
崔响拉了拉盛潇潇的衣袖,语气不忍道:“姐姐,这俩孩子看着可怜,要不咱们买些豆干吧?也算是帮衬她们一把。”
宝姨在一旁听见,当即摆手劝道:“嗨,花那冤枉钱干啥?苕皮豆干有啥稀奇的,我拿手就会做,用料实在还干净,不比外头小摊上的强?”
赶车的张五条本就性子粗粝,听宝姨都这么说了,更是一脸嫌弃地朝姐弟俩挥了挥马鞭,语气不耐烦的骂道:
“去去去!我们不买,别在这儿挡路。”
这话带着呵斥,吓得小姑娘身子一颤,连忙拉着弟弟往后退,头埋得低低的,攥着弟弟小手的指尖泛白,再也不敢抬头看众人一眼……
祝无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瞥了眼盛潇潇和崔响,见姐妹俩面露不忍,眸色微动……
他知晓二人心软,见不得孩童受苦,沉吟片刻,随即开口道:
“无妨,便买些吧。等参加完田老哥的婚宴回去,再尝尝味道,也对比对比,咱们宝姨亲手做的,与定县这边的口味有何不同。”
青玉闻言,当即翻身下马,青禾也紧随其后,动作利落落地,朝着摊前妇人走去……
那妇人始终站在摊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哪怕方才自家孩子被驱赶,也未露半分怨怼,见二人走来,连忙停下手中动作,拱手问道:
“二位小公子,要多少豆干?”
“嗯……就来两斤吧,劳烦包好。”
青玉语气平和,目光扫过摊前陶盆,见苕皮豆干码得整齐,卤汁清亮,倒也干净……
一旁的青禾其实比那小姑娘也大不了几岁,心性纯粹,瞧着小姑娘破洞的鞋子,忍不住好奇问道:
“妹妹,你爹呢?咋不给你买些布料,让你娘帮你做双新鞋?你这般模样,踩在地上多硌脚哈!”
这话一问,小姑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骤然黯淡下去,嘴唇抿了抿,喏喏的不敢答话,头埋得更低了……
正在用油纸打包豆干的妇人动作猛地一顿,指尖微微发颤,片刻后才缓缓抬眼,依旧挂着浅笑,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
“呵呵,她爸爸不要她了,我平日里做点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钱,实在没能力给她置办新鞋。”
“什么?不要她了?!”
青禾一听,当即就不乐意了,他皱起眉头,语气亦是急了几分:
“大姐,你说的可是事实?哪有当爹的这般狠心,丢下孩子不管不顾?”
妇人还未答话,性急的青禾又转向小姑娘,语气尽量放缓了些,带着几分笃定道:
“妹妹别怕!我哥如今已经是咱们定县县衙的捕快了,我也很快就是了!你再往那里看!那马车里坐着的,是咱们定县的祝县令!
若是你爹真敢抛弃你们娘仨,自有我家公子为你们做主,定饶不了他!”
这话一出,妇人脸色骤然煞白,大吃一惊,手里的油纸险些滑落!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行人,竟是县令大人的车驾!
慌乱间,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豆干,拉着身边的小姐弟俩,朝着马车方向便跪了下去,声音带着颤意:
“民妇不知是县令大人驾临,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周遭摆摊的摊贩、路过的百姓本就留意着这边动静,听见青禾的话,也都惊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朝着马车方向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马车里的祝无恙见状,无奈轻叹一声,只得掀帘下车……
他身着浅紫色长衫,腰束玉带,身姿挺拔,面容温润却自带威仪……
下车后,他先不动声色抬头看了看日头,申时时分已过,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田重的婚宴吉时;复又低头看向周围跪倒的百姓,语气和颜悦色,缓缓吩咐:
“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各忙各的便是。”
百姓们闻言,迟疑着慢慢起身,却依旧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偷偷打量这位年轻的县令……
祝无恙迈步走向妇人娘仨,亲自上前,伸手将妇人搀扶起来,又抬手虚扶了扶小姐弟俩,语气沉稳,认真问道:
“方才你说,小姑娘的爹不要她了,具体是怎么回事?若真有此事,本县可为你们做主。”
妇人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这般身份的大人,浑身紧张得发抖,手心沁出冷汗,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低头不敢看祝无恙的眼睛,嘴角扯出一抹生硬的笑,低声回道:
“大人,民妇方才是随口说的,玩笑话罢了。她爹没有不要他们姐弟俩,其实……其实是俩孩子的爹,早些年就跳河自杀了。”
“自杀?!”
祝无恙闻言,微微一怔,眸色微眯,眼底闪过一丝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