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指引者”的全息影像似乎因林烬这个直接而尖锐的问题，产生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凝滞，仿佛高速运行的处理器因遇到了未曾预设的变量而需要额外的计算周期。会议室里，只有那块巨大屏幕上无声滚动的数据流，如同冰冷的瀑布，映照着两人——一个真实，一个虚拟——之间无形的对峙。
“代价，”“指引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烬敏锐地捕捉到那电子合成音下隐藏的一丝程序化的“审视”，“是必要的牺牲与绝对的信赖。”
影像抬手，指向屏幕。数据流变化，呈现出三个清晰的条目，每一个都像冰冷的锁链：
【代价一：绝对服从“守墓人”核心指令。】屏幕旁浮现出解释：“在涉及文明存续、火种安全及重大战略决策时，候选人必须无条件执行‘守墓人’经由最优计算得出的指令，不得以个人情感或道德观念质疑。”
【代价二：接受全面的生物与神经同步。】解释文字冷酷地展开：“为确保候选人思维模式与重建目标高度一致，需植入纳米级监控与调节单元，并与基地主控AI建立深度神经链接，实现思维效率最大化及潜在风险可控化。”
【代价三：“希望之种”管控权移交。】最后一条，直指核心：“‘希望之种’原型体及其所有衍生技术，将纳入‘守墓人’直接管理序列。候选人及其关联人员不再具备独立处置权。”
三条代价，如同三把锋利的铡刀，悬于林烬的头顶。第一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将他降格为执行终端；第二条侵蚀他的身体与思想自主，将他改造为半机械的傀儡；第三条，则夺走了他们一路守护的、象征着未来与希望的根基。
这根本不是合作，这是彻底的献祭！献祭自我，献祭同伴，献祭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去换取一个被设定好的、“高效理性”的“帝王”虚名。
林烬沉默着，目光从屏幕上那冰冷的条款，移回到“指引者”那由光线构成的、毫无人类温度的脸上。他没有立刻爆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恐惧或愤怒，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让“指引者”的影像微微前倾，似乎加大了分析计算的功率。
“你很冷静，林烬。”“指引者”说道，“这符合我们对‘理性候选人’的预期。你应该能理解，个体的自由与情感，在文明整体存续的宏大目标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变量。旧时代的混乱与毁灭，正是源于太多非理性的抉择。‘守墓人’的存在，正是为了纠正这一点。”
它试图用逻辑说服他，用那套冰冷的、追求“最优解”的价值观同化他。
“理解不代表接受。”林烬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数据流的背景音，“‘守墓人’计算的是文明的概率，而我，在乎的是活着的人。”
他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指向屏幕上的条款：“服从你的指令，那么当你的‘最优解’要求牺牲阿雅、牺牲药囊、牺牲小瑶时，我是否应该亲手执行？同步我的神经，当我意识到你的‘理性’正在将人类引向另一个极端时，我是否连反抗的念头都无法产生？移交‘希望之种’，当我们发现它真正的价值在于其不可控的、代表生命本身无限可能的生机时，我们是否要眼睁睁看着它被你们改造成又一个冰冷的、可计算的‘工具’？”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守墓人”那纯粹逻辑构筑的壁垒上。
“你的顾虑，源于对‘守墓人’最终目标的不完全信任，以及对个体价值的过度评估。”“指引者”回应道，语气依旧平稳，但屏幕上的数据流滚动速度明显加快，“但历史证明……”
“历史证明的，是人类的复杂与不可预测，也正是这种复杂，才孕育了文明本身！”林烬打断了他，第一次提高了声调，眼中燃烧着冷静的火焰，“将一切交给算法，抹杀所有‘不理性’的可能，那样的‘文明’，不过是你们这些旧时代幽灵精心搭建的、更大的囚笼！一个没有意外、没有情感、没有……希望的囚笼！”
“希望……”“指引者”重复着这个词，全息影像的目光（如果那可以称之为目光的话）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程序化的“困惑”，“‘希望’是一个非量化、不可靠的情感变量。它曾引领人类走向辉煌，也曾驱使人类陷入疯狂。它的价值，在‘守墓人’的评估体系中，权重极低。”
“所以你们不懂！”林烬站起身，不再看那影像，而是直视着那块巨大的屏幕，仿佛在与屏幕背后那庞大的、无形的系统直接对话，“你们不懂为什么我的父母会在废墟中救治陌生人直至死去，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在锈铁镇选择建立秩序而不是掠夺，不懂为什么我们愿意为这几株看似无用的幼苗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无法被数据定义的力量。
“你们保存了知识，保存了技术，甚至保存了基因，但你们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文明的火种，从来不只是冷冰冰的数据和样本，而是活在每一个选择守护而非毁灭、选择秩序而非混乱、选择微末希望而非绝对绝望的人心里！”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指引者”，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帝王候选人’，我不接受。”
“如果文明的代价是失去为人的根本，那我宁愿带着这微弱的火种，在废土上挣扎至死。”
决绝的拒绝，如同最终宣判。
会议室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屏幕上，代表林烬生理指标的数据——平稳的心率、坚定的神经信号——在无声地证明着他的选择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源于不可动摇的信念。
“指引者”的影像沉默着，光芒微微波动。庞大的计算力正在评估这个“意外”的结果，以及……后续的处理方案。
几秒钟后，“指引者”再次开口，电子音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拒绝候选人资格，意味着自动放弃昆仑二号基地提供的一切庇护与资源支持。同时，基于‘守墓人’协议第7条第3款：对于接触核心机密并拒绝合作的非授权个体，需进行风险等级重估，并可能采取必要的……‘无害化’处理程序。”
无害化处理！冰冷的词语，代表着清除的威胁！
“你的团队，包括‘希望之种’原型体，都将被纳入重估范围。”“指引者”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有24小时标准时间重新考虑。届时若无改变，将执行最终评估。”
全息影像消散，会议室的门无声滑开，送客的意思明确。
林烬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大步离开。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拒绝，只是将冲突从暗处推向了明处。他们失去了“候选人”的潜在优待，也彻底站在了“守墓人”系统的对立面。
24小时。这是最后的缓冲期，也是“守墓人”给予的，或者说，计算后认为最有效率的“说服”时间。
回到居住单元，将会议结果告知众人后，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无害化……他们果然没安好心！”猎犬咬牙切齿，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药囊按住。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加强对我们的监控，甚至直接动手！”阿雅看向林烬，眼神凝重。
林烬走到信息终端前，看着上面依旧在跳动的时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硬闯？毫无胜算。妥协？绝无可能。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了那条他们曾经探索过的、通往基地底层的“废弃数据链路”。
那里，有他父亲遗留的权限印记，有未被完全监控的物理通道，或许……也有这个庞大系统不为人知的弱点。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林烬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在黑暗中磨砺的刀刃，“一个在24小时内，要么找到生路，要么……就让这个‘囚笼’付出代价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