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五十块。
搬家的钱,没了。
“姐姐?”
阮小白终于察觉到她的沉默,凑了过来。
“你怎么了?”
周亚把钱包塞回口袋,抬眼看他。
“走吧。”
“啊?走?去哪儿?不把东西搬过来吗?”
阮小白一愣。
“回去。”
周亚言简意赅,转身就往外走。
阮小白赶紧跟上。
“我们自己搬吗?”
“嗯。”
阮小白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窗明几净的新家,再想想那个破出租屋里那张死沉的木床,还有一堆锅碗瓢盆,脸上的表情有点僵。
“……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了那栋熟悉的破旧居民楼。
楼道里阴暗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和刚才新小区的清爽形成了剧烈的反差。阮小白的兴奋劲儿彻底没了,蔫头耷脑地跟在后面。
到了门口,周亚停下脚步。
“你先上去。”
“那你呢?”
“我去找房东。”
说完,她就转身朝楼下房东大妈的屋子走去。
阮小白自己开了门,回到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
昨晚的混乱虽然被收拾干净,但破损的窗户和角落里湿漉漉的床垫,还是让这个空间显得格外凄凉。
没过多久,周亚回来了。
“退了租,押金拿回来了。”
她把几张零钱拍在桌上,然后指了指楼下一辆老旧的木板车。
“开始吧。”
阮小白看着那辆比自己年纪还大的板车,又看了看屋里的一堆东西,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搬家,正式开始。
周亚的效率很高。
她先是三两下把自己的木床拆成了几块床板和一个床头。
那床板是实木的,沉得要命。
她一个人扛起两块,面不改色地就往楼下走。
阮小白想帮忙,试着去抬剩下的一块床板,结果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床板只是在地上挪动了半寸。
他只好放弃,转而去收拾那些零碎的东西。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那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
他把所有能塞的东西都塞进一个大纸箱里,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往下走。
周亚已经把床板在板车上码好了,正上来搬那个最占地方的木柜。
柜子不大,但很笨重。
“姐姐,我帮你!”
阮小白放下纸箱,跑过去想搭把手。
“不用,你站开点。”
周亚弯下腰,双臂抱住柜子底部,低喝一声,硬是把柜子整个抬离了地面。
她就这么抱着,一步一步,沉稳地挪下了楼梯。
阮小白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周亚不像是在搬家,像是在举重。
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阮小白负责搬运被子、衣服、折叠床之类的轻便物品,周亚则包揽了所有重物。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两人的衣服。
在收拾木柜里的东西时,阮小白翻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
盒子有些生锈了,他好奇地打开,里面不是饼干,而是一沓厚厚的旧照片。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留着西瓜头的小女孩。
她站在一群笑嘻嘻的同学中间,板着一张脸,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显得格格不入。
阮小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拿着照片跑到正在把电视机往板车上放的周亚面前,献宝似的举起来。
“姐姐!这是你吗?你好呆啊!”
周亚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照片,眉毛拧了起来。
她没说话,伸手就要去拿。
阮小白手一缩,躲开了,又飞快地翻出下面一张。
这张更小,黑白的。
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不点,被大人抱在怀里,嘴里含着个奶嘴,眼睛瞪得溜圆。
“哇!这个更可爱!”
阮小白笑得不行。
“你小时候脸好圆,像个包子。”
周亚终于把电视机放稳,直起身,一把从他手里将照片夺了过来,连同铁盒一起,塞进一个装衣服的袋子里。
“话多。”她丢下两个字,转身又上了屋。
阮小白跟在她屁股后面,一点也不怕她,反而觉得有趣极了。
“别藏啊,我还没看完呢。有没有你爸妈的照片?”
周亚没理他。
“你小时候就这么不爱笑吗?拍照跟谁欠你钱一样。”
“闭嘴,干活。”
阮小白小声嘟喃。
“真傲娇。”
所有的东西都搬上板车后,堆得像座小山。
周亚在前面拉,阮小白在后面推。
在水泥路上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吱呀”声。
从旧楼到新小区的路不算远,但拖着这么一车东西,却感觉格外漫长。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阮小白有点不好意思,把头埋得低低的。
周亚却毫不在意,她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拉着车。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地上。
等他们终于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新家的客厅,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崭新明亮的客厅里,堆满了他们那些陈旧的家当。
破烂的折叠床靠着雪白的墙壁,掉漆的木柜摆在光洁的木纹砖上,一切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呼……”
阮小白一屁股坐在客厅中间的空地上,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散架了。
周亚靠在门边,也是满头大汗,胸口微微起伏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亚走到沙发边,整个人直接倒了上去,占了一头。
阮小白见状,也爬起来,学着她的样子,在沙发的另一头躺下。
“呼……累死我了……”
他有气无力地哼唧。
周亚没应声,歇了大概十分钟,直起身。
阮小白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看着她走到那堆拆散的床板前,弯腰扛起最重的那块床头板,径直往那间大一点的卧室走去。
砰,砰。
床板一块块被对准、嵌入,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亚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很稳,很有力。
阮小白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背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他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也走了过去。
“我……我帮你扶着?”
他凑到那张只剩下一块床板没装的床架旁,小心翼翼地问。
周亚瞥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阮小白就把这当成默许了。
他伸出两只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床架一角。
周亚扛起最后一块床板,对准卡槽,用力往下一按。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一张结实的木床,就这么装好了。
“搞定!”
阮小白立刻松手,好像自己出了多大力一样,脸上还带着点小得意。
接下来是他的折叠床。
这个简单,阮小白自己就能搞定。
他把床拖进那间小一点的卧室,展开,铺上被褥。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有明亮窗户的小房间,成型了。
周亚把那个最笨重的木柜也搬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瞬间空旷了不少。
剩下的就是些锅碗瓢盆和杂物。
阮小白也来了干劲,帮着把厨房的东西一件件搬进去。
洗得锃亮的铁锅,缺了个口子的瓷碗,还有那几瓶油盐酱醋。
当他把这些东西摆在崭新锃亮的灶台上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厨房了。
等所有东西都归置得差不多,两人又累出了一身汗。
客厅里虽然还有些杂乱,但已经有了家的雏形。
周亚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圈。
她想着,还缺张桌子,缺几把椅子,厨房的调料也该添点了。
不过不急,以后再一点点挣,一点点添吧。
阮小白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折叠床上,从裤兜里掏出那个被他偷偷藏起来的铁皮饼干盒。
“姐姐。”
他朝隔壁房间喊了一声。
周亚走过来,靠在他的门框上,看着他。
“你看,这张。”
阮小白献宝似的捏着那张黑白照片,就是那个含着奶嘴,瞪着溜圆眼睛的小不点。
“这真是你啊?怎么跟个小包子一样,脸圆嘟嘟的。”
周亚的视线落在照片上,没什么表情。
“你小时候肯定很好捏。”
阮小白不怕死地继续说,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你看你这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瞪着人,好像谁都欠你钱。”
“话多。”
周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跟我说说呗。”
阮小白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床上,仰着脸看她。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爸妈呢?他们怎么舍得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从小就这么……这么辛苦啊?”
周亚的眼神动了动,随即移开,看向窗外。
“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嘛。”
阮小白不依不饶,从沙发上滑下来,凑到周亚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放得又软又轻。
“我就想多了解你一点,你看,我们现在都住一起了,跟家人一样,家人之间不就该多聊聊吗?”
他见周亚还是不为所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他吸了吸鼻子,眼眶说红就红,声音也带上了点委屈的鼻音:“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啊?觉得我烦?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告诉我……我……我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一个人撑着所有事,我什么也帮不上,就想……就想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观察周亚的脸色。
周亚的眉头拧着,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正抓着自己衣角,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白毛小鬼,心里莫名地有点烦躁,又有点……无可奈何。
沉默了很久,久到阮小白以为这招要失效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
“那张西瓜头的照片。”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春游,要交十块钱。我没有。”
阮小白的动作停住了。
“我去捡了一个星期的汽水瓶子,卖了十二块,交了十块,剩下两块,买了一包饼干。”
周亚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拍照的时候,老师让我笑一个。我不知道怎么笑。”
阮小白抓着她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呆呆地看着周亚,那个照片里板着脸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身影慢慢重合。
“那……那你爸妈呢?”
他小声地问。
“他们?”
周亚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
“忙着吵架,忙着打牌,谁管我。”
“初中没念完,我就出来了,在餐馆洗过盘子,在工地上搬过砖,后来……”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淡淡地总结了一句。
“就这么过来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刚才还喧闹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
阮小白觉得,闷得难受。
他原本只是好奇,带点看热闹的心态,想挖出一点姐姐的“黑历史”。
可他没想到,挖出来的,是这样的东西。
他看着周亚,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说的那些都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别说了。”
阮小白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姐姐,你别说了。”
周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
阮小白说。
“我不该问的。”
周亚看着他垂着的小脑袋,白色的头发软趴趴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忽然,她笑了。
不是嗤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一个很淡很淡,但确实是带着笑意的弧度。
她伸出手,在那颗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上,有些生疏地揉了揉。
阮小白猛地抬头,愣住了。
“行了。”
周亚收回手,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了一张十块的给他。
“下楼,去买两瓶冰的。”
阮小白还愣着,下意识地接过那张带着体温的钱。
“快去。”
周亚推了他一把。
“……哦!”
阮小白如梦初醒,抓着钱,脸上瞬间又恢复了神采。
“好!我马上去!姐姐你想喝什么?可乐还是汽水?”
“随便。”
“好嘞!”
阮小白像只快乐的小鸟,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连电梯都等不及,直接“噔噔噔”地跑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