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走走停停。
车厢里混着雨水的潮气和各种陌生的气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周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身上穿着沾了些泥点和灰尘的工装外套,整个人陷在座位里,看着有些疲惫。
她今天跑了一整天,给六户人家装完了空调外机,其中有一户还是老小区,没有电梯,硬是扛着几十斤的外机爬了七楼。
到现在,肩头还泛着点酸。
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外面的世界被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霓虹灯,车尾灯,路灯,像颜料滴进了水里。
周亚掏出手机。
屏幕上有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工资到账。
数字是:5200.00。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备忘录。
上面有以前小白交代购物清单,她删掉那些内容,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
房租:1200。
水电燃气:300。
这是预估,小白每次都能用得比她想的要省。
吃饭:1500。
她饭量大,干的又是体力活,不能省。
小白吃得不多,但她总想让他吃好点,长点肉。
交通和杂用:400。
她一条一条地往下减,最后,备忘录的底端出现了一个数字。
1800。
一个月,如果不出任何意外,她能存下一千八百块。
周亚看着那个预估出来的数字,心里沉甸甸的。
一千八。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放在以前,一个月能存下这么多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时候挣的钱,今天到手,明天就不知道花哪儿去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小白。
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会为了几毛钱跟菜市场的阿姨软磨硬泡,会研究哪种牌子的洗衣液打折最划算,会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默默洗干净晾好。
周亚知道,小白拿着她给的钱,几乎没给自己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那部二手的智能手机,大概是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件了。
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最初那几件,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她也知道,如果没有小白,就算她一个月挣五千二,日子也绝对过不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小白,用他那双瘦小的手,一点一点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把日子过出了温度。
公交车猛地一个刹车,惯性让她往前倾了一下。
周亚握紧手机,抬头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天色阴沉。
路边的广告牌在雨幕中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上面印着精致的妆容,最新款的手机,还有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衣服。
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离她的生活那么远,又那么近。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
一个月存一千八。
一年,两万多一点。
周亚熄灭了手机屏幕,把它塞回口袋里。
车窗外的雨势好像小了一些,但天色更暗了。
城市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光靠装空调这点死工资,根本不够。
周亚的眼神慢慢变了,那股子沉寂了许久的狠劲,又从眼底深处冒了出来。
她习惯性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已经戒了。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而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
装空调这个活,虽然稳定,但挣的也是辛苦钱,有上限。
得想办法,挣更多的钱。
多接点私活?或者,晚上再去做点别的?
一个熟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那个地方来钱最快。
只要她肯打,一场下来,就是几千甚至上万。
但她几乎是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
她答应过小白的。
而且,她不想再让他看到自己满身是伤,一身血污的样子。
公交车到站,气阀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响,车门打开。
一股混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
周亚把工装外套的领子拉高了些,拎着自己的布包下了车。
“啪嗒。”
黑色的雨伞撑开,隔绝了大部分的雨丝。
地面上积着水洼,倒映着街边店铺晃动的霓虹。
她踩着水,脚步比平时快了一些,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走多远,她习惯性地抬起头。
雨幕朦胧,远处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像是泡在水里的一块方糖。
在密密麻麻的窗户里,有些亮着温暖的黄光,有些透出电视屏幕的蓝光,她一眼就认出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扇。
是黑的。
没有亮灯。
周亚的脚步顿了一下。
心里跟着咯噔一声。
这个点,小白早就该把饭做好了。
就算没做饭,也该开着灯等她回来。
他不是那种会让自己待在黑屋子里的人。
她心里莫名有点发慌,也顾不上裤脚被雨水打湿,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单元门。
楼道里一股潮气,墙角渗着水渍。
她没等电梯,直接从旁边的楼梯走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
老旧的楼道里,只听得见她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到了五楼,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金属钥匙插进锁孔,她的手心竟然有点汗。
“咔哒。”
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周亚的心往下一沉,手在墙上摸索着,按下了开关。
“啪。”
客厅的灯亮了。
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铺满整个空间,她一眼就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
小白侧躺着,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周亚提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原处。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刚才那阵莫名的心慌,也跟着散了。
她把湿漉漉的雨伞靠在门边小白放伞的同一个位置,地砖上很快就晕开一小滩水迹。
然后把手里的布包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鞋,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小白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胸口有微小的起伏。
他的脸颊被沙发靠枕挤出一点软软的肉,嘴唇微微张着,神情很安然。
两只白净小巧的脚丫微微交叠着,脚趾因为睡着了而放松地蜷着。
他的一只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身前,攥着一角沙发靠枕的套子。
大概是觉得冷,他的身体缩成一团,瘦小的肩膀微微耸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把自己藏在窝里。
周亚站在沙发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就睡这儿了?
晚饭也没吃。
她心里泛起嘀咕,第一反应是:是不是生病了?
想到这,她弯下腰,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探了探小白的额头。
皮肤细腻,温度正常,没有发烧。
她又碰了碰他的脸颊,也是温凉的。
不像生病的样子。
周亚直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
客厅很整洁,厨房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她走过去看了看,他买回来的菜都已经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台面上干干净净。
这小子,把活儿都干完了,然后就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亚看着沙发上那瘦小的一团,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自己干一天活累得骨头散架,回来倒头就睡是常事。
可小白,他一天到头都在这个屋子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活儿看着轻松,一天天磨下来,也够累人的。
也许,他就是累了,想歇会儿,结果不小心睡着了。
周亚这么想着,心里那点疑惑也就散了。
她觉得,或许自己该让他好好地,不受打扰地睡一觉。
她没去叫醒他,而是转身从卧室里抱了一床薄毯子出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
毯子很软,盖住了他光着的脚丫,一直拉到他的肩膀。
她又转身去开了空调暖风,还特地关了灯,免得亮到他。
然后周亚就看着,听着身旁小白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屋子里很暗,但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
她能看到小白被毯子包裹着的轮廓,能看到他那头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的白发。
随后周亚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咕——”
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她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肚子,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白。
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脱下身上还带着潮气的外套,卷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食材满满当当。
她看了看,最后从冷冻层拿出一包挂面,又拿了两个鸡蛋和几根小青菜。
烧水,下面,打鸡蛋,切菜。
周亚的动作远没有阮小白那么麻利好看,甚至可以说有点笨手笨脚。
水烧开的时候溅出来烫了她一下,她也只是甩甩手,继续把面条扔进锅里。
很快,厨房里就飘起了食物的香气。
水蒸气氤氲,模糊了玻璃窗。
锅里,白色的面条翻滚着,金黄色的蛋花和翠绿的青菜点缀其中。
周亚用筷子搅了搅,尝了尝咸淡,然后关了火。
她盛了一大碗,端着走到客厅,没在餐桌吃,而是坐到了沙发旁边的地毯上。
她背靠着沙发,一边小口吸溜着面条,一边看着身边睡着的人。
灯光很暖。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阮小白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热源,无意识地往她这边挪了挪,脸颊隔着沙发垫,正好对着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