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温热的黑暗。
阮小白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自己正面对着一片灰色的布料。
布料随着平缓的呼吸一起一伏,带着一点点洗衣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姐的,淡淡的汗味。
很安心。
他整个人都缩在姐姐的怀里,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糖。
姐姐的手臂搭在他的背上,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保护姿态。
阮小白一动不敢动。
他微微偏过头,看到姐姐光洁的下巴,和一小片因为侧睡而微微压出红印的脸颊。
她还在睡,呼吸均匀绵长,眉头却不像昨晚那样紧紧锁着了,舒展开来,透着一丝难得的松弛。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脑袋从她的臂弯里挪出来一点,好让自己能呼吸得更顺畅些。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在空气里画出一道明亮的光轨,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轨里上下翻飞。
该起床了。
阮小白像一只准备离巢的小猫,动作轻缓到了极点。
他先是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搭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手臂抬起来,放到旁边的被子上。
然后,他撑着床垫,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抽离出来。
整个过程,周亚的呼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阮小白松了口气。
他赤着脚,轻手轻脚地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下床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睡得很沉。
大概是昨晚哭得太狠,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自己书桌上方的墙壁上。
那颗蓝色的星球,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画了很久,用了好几种蓝色和绿色,才调出记忆里的样子。
深邃近黑的宇宙里,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
他以前看这张画,看到的是遥远,是回不去的家,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
可现在,他看着画,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房间很小,但很暖和。
床也很软。
床上睡着他的姐姐。
这就够了。
有时候小白还会想,如果姐姐看到它,会不会也觉得它很漂亮。
因为它看起来很安静,离所有的是非和喧嚣都很远。
就像一个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安宁的梦。
他的目光在海报上停留了几秒,又收了回来。
梦再好,也是假的。
姐姐才是真的。
他收回视线,转身带上了房门。
门合上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客厅里一片狼藉。
饭桌上,昨晚的饭菜已经彻底冷透了。
那盘他特意多放了糖的红烧肉,此刻凝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油脂,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姐姐的碗筷还摆在原处,碗里甚至还剩着小半碗米饭,米饭上有一片被眼泪晕开的湿痕。
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饭菜冷掉后的,混杂着油腻和萧索的气味。
阮小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走过去,沉默地开始收拾。
他把剩菜放进冰箱。
然后把碗筷一个个收进厨房的水槽里,挤上洗洁精,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是此刻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他洗得很认真,每一个碗,每一双筷子,都用海绵擦得干干净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洗完碗,他又拿了抹布,把饭桌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特别是昨晚姐姐眼泪滴落的地方多擦了几下,直到那点浅浅的印记完全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他看到了搭在椅背上的,姐姐的外套。
那是一件灰色的工装外套,很旧了,边角都有些磨损。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姐姐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的。
阮小白走过去,把外套拿起来,抱在怀里。
他走到卫生间,往盆里倒了些洗衣粉,放满水,然后把外套整个浸了进去。
他卷起袖子,露出两截细瘦的手腕,开始用力搓洗。
力气不大,但搓得很用力。
泡沫一点点丰富起来,带着灰尘的脏水很快就染黑了半盆清水。
他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带着潮气和洗衣液味道的衣服里,眼睛涩得发疼。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遍又一遍地,闪过姐姐昨天晚上的样子。
她通红的眼睛,她破碎的声音,她趴在桌子上剧烈抖动的肩膀。
“我就是个废物......”
“凭什么啊......”
“我好累啊......小白......”
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一下一下,扎在他的心上。
不疼,但是又密又麻,让他喘不过气。
他懂她那句“凭什么啊”里面,藏了多少不甘心。
也懂她那句“我就是个废物”里面,藏了多少绝望。
他一直以为,姐姐是不会倒下的。
她像山一样。
沉默,坚韧,永远挡在他前面。
她可以一个人打翻好几个,可以面不改色地处理流血的伤口。
可昨天晚上,那座山,在他面前塌了。
原来山也会累。
原来山也会哭。
阮小白停下搓洗的动作,看着盆里浑浊的黑水,有些出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应该做点什么。
不能总是躲在姐姐身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所有保护。
钱没了,可以再赚。
还有,他不想再看到姐姐那样哭了。
一次都不想了。
他换了一盆清水,把外套上的泡沫投洗干净,拧干,然后晾在了阳台上。
阳光很好,透过湿漉漉的布料,洒下细碎的光斑。
忙完这一切,已经快到中午了。
阮小白回到客厅,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
做午饭吗?
还太早。
而且开火的声音,可能会吵醒姐姐。
他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玩手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曲起双腿,用胳膊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这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在想,自己能做什么。
能做的,好像只有做饭,洗衣,把这个小小的家收拾干净。
然后等着她拖着一身疲惫回来,对她说一句“回来了”。
这根本不够。
远远不够。
去打工吗?
可是,谁会要自己,小小的一个?
就算有,又能赚几个钱?
去干点别的?他会什么?
做饭,画画,这些能换成钱吗?
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
心里那股担忧,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得他难受。
最后,阮小白一动不动,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某一处。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的门,开了。
“吱呀——”
阮小白抬头。
周亚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和枕头压出来的印子。
她大概是睡得太久,眼神还有些迷茫,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周亚的脑子还有点木,她环顾了一下四周。
客厅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空荡荡的,昨晚的残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台上,她那件外套正在滴着水,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她再看向沙发上的小白。
他一副抱着膝盖的姿势,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担忧,小心翼翼,还有一点点像是怕她再次碎掉的紧张。
他从沙发上滑下来,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
他没说话。
只是仰着头,用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他的个子只到她的胸口,这一下,像是整个人都埋进了她的怀里。
力气不大,却抱得很紧,很用力。
周亚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抖。
“姐。”
阮小白的声音从她胸前传来,闷闷的,带着一点鼻音。
“别累着自己了。”
他顿了顿,抱得更紧了些,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