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蝎家里。
又是一天。
中午的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碟酱肉,两碗白米饭。
阿蝎扒拉饭的速度很快,小芽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嘴里的东西嚼碎了才咽下去。
等小芽放下碗,阿蝎接过把碗筷都收进了厨房。
水龙头哗哗地响,很快又停了。
“我出去一趟。”
阿蝎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身上还是那件黑色的夹克。
“你在家待着,哪也别去。”
小芽仰头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蝎走到门口换鞋,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拉开门,关上。
门锁“咔哒”一声,屋子里就只剩下小芽一个人。
还有满屋子的阳光。
小芽在房子里兜兜转转,脚步很轻。
这个家她已经很熟了,从门口到阳台,从阿蝎的房间到她自己的房间。
她先是去了阳台,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楼下小花园里,有几个小孩在玩,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在滑梯上,咯咯地笑。
然后她回到客厅,又去了自己的房间,窗户很大,阳光能照到屋子中央。
最后,她踩着小板凳,扒着厨房的窗户往外看。
这边的窗户对着小区的路,能看到人来人往。
她甚至还跑去厕所,踩在马桶盖上,踮着脚去看那扇小小的气窗。
外面是邻居家的墙壁,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还是看了很久。
阿蝎给她买了游戏机,还把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给了她,里面下好了几个小游戏。
小芽不玩。
她觉得,看外面的世界,比看那个发光的小盒子有意思多了。
阿蝎不让她出去,她就听话。
虽然一个人有点无聊,但这里很好。
有暖烘烘的太阳,没有霉味,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听到楼下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汽车声。
这里是家。
小芽心里很清楚。
她把所有能看风景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又回到了客厅。
阳光在地板上移了一小块。
她看到了墙上那个红色的东西。
一个红色的绒面本子,镶在一个透明的框里,挂在白色的墙壁上,很显眼。
是阿蝎的宝贝。
小芽见过阿蝎站在这面墙前面,看这个红本子,有时候还会伸手摸一摸那个透明的框。
她走过去,仰着头,仔细看。
上面有几个很大的字,金色的,她认识其中两个,“见”“为”。
其他的字她不认识。
她想拿下来看看。
她搬来自己吃饭时坐的小凳子,站上去,伸长了手,指尖还差着一大截。
她又跑回自己房间,想把椅子搬出来。
可那把木头椅子有点沉,她拖不动。
客厅里的餐桌倒是够高,可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桌子腿也只是在地上划出一道轻微的痕迹。
小芽放弃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里面是阿蝎给她买的画本和彩色铅笔。
她把画本摊在地上,自己趴下来,对着墙上那个红本子,一笔一画地开始画。
她画得很认真,先用铅笔勾出框的样子,再画出里面那个红本子的轮廓。
她没有金色的笔,就选了一支黄色的,努力地去模仿那几个她不认识的字。
画了很久,直到阳光从地板挪到了墙角,她才画完。
她举起自己的画,跟墙上的对比了一下。
不像。
墙上的那个,又光亮,又神气。
她画的这个,歪歪扭扭的,像一只丑小鸭。
小芽把画放在一边,又仰头去看那个红本子。
她还是想知道,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阿蝎那么喜欢它。
小芽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看着门口的方向。
阿蝎说,不让她出去。
可是,她真的好想知道。
她站起来,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跑去房间里,把阿蝎给她买的小棉袄穿上,围巾也围好。
她走到门边,又犹豫了很久。
她只是出去一下,找个人问问那上面写的什么字,然后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踮着脚尖,门把手有点高,要伸长了手臂才能够到。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把门把手往下压。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
走廊冷风一下子就钻了进来,吹在她的脸上,凉飕飕的。
小芽缩了缩脖子。
不能让门关上,不然就回不来了。
她想了想,跑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阿蝎擦皮鞋用的小马扎,吭哧吭哧地拖到门口,卡在门和门框之间。
这样,门就不会关上了。
她没有坐电梯。
电梯里有亮晶晶的镜子,会照出她小小的,偷偷摸摸的样子。
她选择了走楼梯。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
扶手是铁的,冰凉冰凉的,她不敢碰。
一级一级地往下走,一共七层楼,她走得很慢,像一只小心翼翼挪动的小蜗牛。
终于走到了一楼,冬日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洒满了她的全身。
不刺眼,暖洋洋的。
花园的凉亭里,果然坐着几个人。
是几个老爷爷,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帽子,正围着一个小石桌闲聊。
小芽停在凉亭外面,不敢过去。
她抱着怀里的画,手心有点出汗。
一个戴着灰色绒线帽的老爷爷先看见了她。
“哟,这谁家的娃娃,一个人跑出来玩?”
几个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小芽抓紧了衣角,往前挪了两步。
“爷爷。”
她小声地喊。
“哎。”
那个老爷爷笑呵呵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小姑娘?”
小芽把画举得高高的。
“我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老爷爷愣了一下,接过那张画。
另外几个人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一个老爷爷说。
“这是……奖状?”
戴绒线帽的老爷爷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凑近了仔细看。
小芽画的字歪歪扭扭,但那几个字的形状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见……义……勇……为。”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声音很慢。
“见义勇为?”
旁边一个老爷爷重复了一遍。
“这可是个好词。”
小芽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眼里全是困惑。
她不明白。
戴绒线帽的老爷爷看出了她的不解,放下了画,看着她,语气温和了许多。
“小姑娘,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画上这个人,非常非常勇敢。”
他想了想,换了个更简单的说法。
“就是说,她看到了坏人在欺负好人,就冲上去,把坏人打跑了,救了那个被欺负的人,做了这样大好事的人,才能得到这个红本子。”
“救人?”
小芽喃喃地重复。
“对,救人。”
老爷爷点点头,把画还给她。
“你家里有这个吧?那可了不得,说明你家里有位女英雄啊。”
女英雄……
小芽拿着那张画,愣在了原地。
她想起了那个又黑又臭的小屋子,想起了那个打她的女人,想起了阿蝎像从天而降一样,教训那个女人。
阿蝎把那个女人打倒在地。
阿蝎救了她。
原来,阿蝎不只是救了她。
她还会去救别的人。
她是一个......英雄。
小芽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阿蝎总是不爱笑,为什么她看人的眼神有时候那么冷。
她和自己一样,见过很多不好的事情,见过很多坏人。
所以她才用一身的刺,把自己包起来。
她不是不喜欢这个世界,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世界,也保护自己。
“谢谢爷爷。”
小芽对着几个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转身走回那个安静的楼梯间,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上来比下去累多了。
爬到三楼的时候,她的腿就开始发酸,呼吸也变得有点重。
可她没有停,抓着冰凉的扶手,继续往上。
她心里好像装了一件很重很重的东西,沉甸甸的,但又让她觉得很满足。
终于爬回了七楼。
家门还像她离开时那样,开着一道缝,小马扎忠诚地守在那里。
她把马扎搬回原位,轻轻关上门。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阳光在地板上又挪了一大块位置。
她回到客厅,像之前一样,坐在地板上,坐在阳光里。
她把画本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画的那个红本子。
见,义,勇,为。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阳光慢慢地移动,从她脚边,到她膝盖,再到她的肩膀。
她也跟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位置,始终让自己待在那片光亮里。
直到最后,地板上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被墙角的阴影吞没。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小芽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抱着画本,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肩膀开始一抽一抽的。
她忍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画本上,洇开那片歪歪扭扭的黄色。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哭泣,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发抖。
压抑的,细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她不是难过。
她只是觉得,自己漂了很久,终于到岸了。
阿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走到家门口,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锁舌根本没扣上。
她皱了下眉,心里有点火气。
不是跟她说了在家待着,哪也别去吗。
她放轻脚步,从门缝里往里看。
客厅没开灯,昏暗一片。
小芽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和昨天一样准时坐在那个位置。
她背对着门口,抱着膝盖,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哭?
阿蝎愣住了。
她又看了一眼,视线扫过客厅。
然后,她注意到了墙上那面见义勇为证书下面,摆着吃饭用的小凳子,凳子旁边,客厅里的餐桌,桌腿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痕迹。
阿蝎瞬间就明白了。
那股火气“噌”地一下就灭了,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没有推门进去。
她靠在门外的墙上,背对着那扇门,然后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地砖,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
这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她就这么在门外坐着,隔着一道门板,能隐约听到里面压抑着的,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外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进去。
安慰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从来没学过。
那个红本子,是她唯一的亮色。
她把它挂在墙上,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提醒自己,还没烂到骨子里。
现在,这个秘密被那个小小的孩子挖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知道了她秘密的孩子。
她觉得有点难堪,又有点说不出的......别的什么情绪。
阿蝎坐了很久,久到腿都僵了。
里面的哭声,渐渐地小了。
四周安静下来。
就在阿蝎准备起身的时候,门里,传来一个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梦话。
但又像是对自己说。
又像是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小芽......找到一个好妈妈了。”
阿蝎靠着冰冷的墙,身子僵住了。
那声音太小了,小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风声。
可她知道,不是风。
她把头埋进膝盖,紧紧闭上眼睛。
那股浇灭的火气,此刻又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取代。
这感觉很陌生,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悸动。
那时候,她也曾仰望着某个高大的背影,觉得那个人无所不能。
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几道浅浅疤痕的手。
这双手,打过架,砸过东西,也签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和解书。
可现在,这双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
楼道里的寒气钻心刺骨,可她手心却在发烫。
被一个小小的,被她从更深的阴沟里捞出来的孩子,隔着一扇门,把好妈妈这个词安在了她的身上。
阿蝎觉得荒唐,又觉得喉咙发紧。
那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涌,一直冲到眼眶,烫得她眼睛发酸发胀。
这是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觉。
她闭上眼,抬手用指节用力地按了按眼角。
骨头抵着皮肉,传来一阵钝痛,才把那股快要冲出眼眶的湿热给压了回去。
她没动,就那么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门里,那细碎的呜咽声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一种说不出的依赖。
阿蝎猛地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一片模糊。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孩的一句话,感到如此强烈的......不知所措。
她就这么坐在门外,任由寒气从地砖和墙壁渗透进身体。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安全出口那个绿色的荧光牌,在远处散发着幽幽的光。
偶尔有楼上或楼下的关门声传来,沉闷地响一下。
电梯在夜里上下运行,钢缆摩擦的声音,嗡嗡地,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虫鸣。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
门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变成了细细的抽噎,再然后,是带着疲惫鼻音的,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阿蝎在黑暗里又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都冻得麻木,几乎没了知觉。
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吧”声。
她转过身,面对那扇门。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顿了顿,然后用这辈子最轻的力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压。
门轴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呻吟,被她控制在最小的限度。
门开了一道缝。
月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白的光带。
小芽就睡在那片光带的边缘,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她还穿着出门时那件厚棉袄,脖子上的围巾也还围着,只是有些松了。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画本。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小孩子身上才有的奶味,混着泪水干了之后的咸湿气。
阿蝎的视线落在画本上。
它被月光照着,黄色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比墙上那个正经的红本子,更刺眼。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碎了这一室的安静。
她在小芽面前蹲下来。
小家伙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在月光下,像两把碎钻小扇子。
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
阿蝎伸出手,想把她脸颊边的一缕头发拨开,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手太糙,也太冷。
她转而轻轻地,解开了小芽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绕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是那件有点臃肿的小棉袄,拉链拉开,再小心地把她的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整个过程,阿蝎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和生硬,像是在拆一个全世界最精密的炸弹。
脱掉了外套,小芽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
阿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很轻。
小小的身体陷在她的臂弯里。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熨贴着她冰冷的手臂。
小芽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依靠,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小脸贴在了她的颈窝里,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羽毛似的,搔刮着她的皮肤。
阿蝎的身体又一次僵住了。
她抱着这个小小的,温热的,全身心信赖着她的孩子,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也不敢动。
怀里这个小东西,好像在她坚硬的外壳上,凿开了一个洞。
现在,正把她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柔软,一点一点地,往那个洞里塞。
她抱着小芽,走回她的房间。
小小的房间里透着月光,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窗台上有盆阿蝎随手买的多肉,被照得轮廓分明。
小芽的床不大,铺着卡通图案的床单。
阿蝎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又弯下腰,帮她脱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棉拖鞋。
阿蝎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直盖到她的下巴。
她就那么站在床边,看着那张睡得安详的小脸。
看了很久。
然后,她拉过房间里那把木头椅子。
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轻响。
床上的小芽动了一下,咂了咂嘴,似乎要醒。
阿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前倾,连呼吸都停了。
还好,小芽只是翻了个身,脸朝向她这边,又沉沉睡去。
阿蝎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她就这么坐着,在黑暗里,在月光下,守着这个孩子。
月光从窗外移进来,又慢慢移出去,拉长了她的影子。
外面,冬夜的寒风呼啸,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
屋子里,温暖宁静。
阿蝎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
她又感觉到了那股热气,从胸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眼底。
这一次,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去擦。
她不是英雄。
但好像,从今天起,她必须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