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娄晓娥还握着话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王忠义轻轻从她手中取下话筒放好,将她揽入怀中。
娄晓娥的脸埋在他厚实的工装棉袄里,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好了,好了,不哭了。”
王忠义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而温柔。
“爸妈到了香江,有赵家照应,总比在这里提心吊胆强。等那边安顿好了,说不定我们也能过去看看。乖,再哭眼睛要肿成桃子了。”
他笨拙地用袖口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说了好些宽慰的话,直到怀中人的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夜深人静,王忠义听着身旁娄晓娥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确认她已熟睡,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走进了客卧。
书桌上摊开着《通用维修手册》的手稿,钢笔吸满了蓝黑墨水。
他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点燃了一支“大前门”香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深锁。
“岳父那边,虽然提点了可以找李家和杜家,但那点情分,终究是靠着干爹的面子,浅薄得很。在真金白银和地盘利益面前,能顶多大用?”
他深吸一口烟,指尖在粗糙的稿纸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在四九城能靠着技术和干爹,但香江那边终究是隔靴搔痒。看来,等第一期培训结束,无论如何得想办法亲自去香江一趟了。有些局面,不到现场,终究是雾里看花。”
直到烟头烫手,他才掐灭了烟蒂,重新拿起钢笔,就着昏黄的台灯,继续伏案疾书,将纷乱的思绪和对未来的筹谋,都暂时压进了这密密麻麻的技术图表和文字说明里。
翌日清晨,正月十五,元宵节。
天刚蒙蒙亮,四九城的天空泛着鱼肚白。
院子里的枣树枝桠上还挂着霜,但空气中已少了几分凛冽的寒意,二月初的风,悄悄带来了些许柔软的春讯。
家家户户开始有了动静,孩子们兴奋地跑进跑出,大人们则踩着梯子,将积了灰的红灯笼挂上屋檐、门楣,为这清冷的早晨添上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王忠义在床上收功,口鼻间呼出的白气悠长。
他转身进了厨房,熟练地生起煤炉,坐上钢精锅,水开后,将昨日娄晓娥买的山楂馅元宵轻轻滑入翻滚的水中。
白色的元宵在锅里沉沉浮浮,渐渐变得圆润透亮,散发出糯米特有的清香。
当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端上小餐桌时,娄晓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了。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棉布睡衣,晨光中,布料勾勒出青春窈窕的曲线。
王忠义眼神一暗,放下碗,趁她还没完全清醒,伸手将她揽过,温热的大手在她腰间和臀侧不轻不重地揉捏了几把。
“哎呀!要死啦你!”
娄晓娥惊叫一声,瞬间清醒,脸上飞起红霞,又羞又恼地捶打他的胸膛,却被他低沉的朗笑声和更紧的拥抱化解,最终化作一阵带着甜蜜的娇嗔。
坐下吃元宵时,娄晓娥用勺子搅动着碗里软糯的团子,眼神却又开始放空,显然心思又飘到了数千里之外的父母身上,连最爱的山楂馅似乎也失了味道。
王忠义看在眼里,咽下口中的元宵,提议道:
“小娥,别胡思乱想了。今天厂里休息,正好是元宵节,我听说西城普济寺那边有庙会,挺热闹的,咱们去逛逛散散心,好不好?”
果然,女人天生对逛街游玩缺乏抵抗力。
娄晓娥的眼睛立刻亮了几分,抬起头:
“真的?庙会上应该有不少小吃吧?”
语气里带着期待。
王忠义被她这吃货的模样逗乐,伸手捏了捏她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蛋,打趣道:
“刚吃完就想着下顿,你也不怕吃成个小胖子,到时候我再看上别的姐妹,你可别哭鼻子。”
“你敢!”
娄晓娥立刻竖起眉毛,手精准地掐住他腰间的软肉,用力一拧。
“想也不能想!这辈子你就别做这个梦了!”
语气凶巴巴,眼底却漾着被宠溺的底气。
“哎哟,不敢不敢,夫人饶命……”
王忠义配合地告饶,屋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收拾妥当,两人穿着厚实的棉大衣,围着围巾,手牵手出了门。
去城西路远,他们决定乘坐公交车。
这个年代的公交车容量小,车身是笨重的绿皮或黄皮,内部没有暖气,车窗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需要用指甲或手心捂化一小块才能看清外面。
车上有些拥挤,混合着烟草、体味和冬日空气的煤烟味道。
好在他们上车早,找到了靠后的两个座位。
王忠义将娄晓娥护在靠窗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过道的人。
他透过自己呵气化开的那一小片车窗,看着外面缓缓后退的景象:
低矮的平房、灰扑扑的墙面、偶尔驶过的老式卡车、骑着二八大杠匆匆而过的行人,还有墙上斑驳却醒目的标语……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经济面貌与发展阶段。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西城。
普济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朱漆剥落,墙垣斑驳,但此刻却被鼎沸的人声包围。
这年头娱乐活动匮乏,庙会便成了男女老少最重要的休闲去处。
寺前广场和相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喧闹声、吆喝声、小孩的嬉笑声交织成一片生活的交响乐。
道路两旁,小商贩们早已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
插满晶莹糖葫芦的草靶子像一棵棵红宝石树;吹糖人的师傅面前围着一群眼巴巴的孩子,看他灵巧地捏出孙悟空、小兔子;炒瓜子的香气混合着烤地瓜的甜糯味道,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还有卖热气腾腾包子的、各式香烛纸钱的、以及形态各异的红灯笼的……琳琅满目,充满了质朴的市井生机。
王忠义紧紧牵着娄晓娥的手,怕被人流冲散。
娄晓娥起初还有些拘谨和因父母而起的淡淡忧愁,但很快就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忠义哥,我要吃那个糖葫芦!”
“好。”
“呀,那个纸风车好看!”
“买。”
“这烤地瓜闻着真香!”
“来一个。”
不一会儿,王忠义手里就拿满了东西:红艳艳的糖葫芦、呼呼转的彩色纸风车、用油纸包着的烫手烤地瓜,还有一小包刚炒好的五香瓜子。
娄晓娥则一手举着糖人,一手拿着刚咬了一口的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嘴角沾着糖渍,笑得眉眼弯弯,暂时将所有的离愁别绪都抛在了脑后。
王忠义看着她开心的侧脸,心中稍安,暗忖:
“能让她暂时开心一会儿,这庙会就算没白来。”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去,融入这充满烟火气的元宵画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