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的餐桌上,丰盛的菜肴还没有完全撤走。水晶吊灯的光辉映照着每一道菜,色泽诱人,却带着一种虚浮的热闹。空气里残留着刚才的紧张与僵硬,那些冰冷的斥责像利刃劈开空气,却并没有在林晚照的心湖中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她安安静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饭,在沈清漪小心翼翼的劝说下,顺手又尝了一小块核桃糕。糕体细腻,甜得克制。她点头,轻声致谢,然后放下筷子,起身。
没有多余的言语。
她在父母复杂而急切的目光里,径直走向套房内的楼梯。
“砰——”
门轻轻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楼下那些过于热切、甚至带着功利算计的氛围,瞬间被隔绝在厚重的门板外,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浮沫,虚幻、无力,与她再无关系。
套房的主卧宽敞明亮。落地窗外,京城的夜景尽收眼底:长安街车流如织,霓虹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光网覆盖大地。酒店外,记者与好奇的市民守在入口,企图捕捉“全国满分第一”的一瞥。
可在这片安静的房间里,一切都像被隔离了。
书桌依旧简洁,与这间豪华总统套房的奢华格格不入。省赛的金色奖杯被她随手放在角落,几乎要被一摞摞厚重的外文数学专着和最新打印的国际期刊论文淹没。木制桌面上,几道浅浅的划痕,是她写字时留下的痕迹——细微,却坚定。
她没有开顶灯,只拧亮桌角的台灯。暖黄的光晕覆盖桌面,给这小小的一隅带来静谧和温暖。笔记本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符号和思维导图,就像一张深海地形图。
楼下,江家群里还在热闹。祝贺声、红包雨、各种表态此起彼伏。家族亲戚们生怕落后一步,争先恐后地把自己与“满分第一”捆绑。小小的屏幕提示音不断亮起,但在她这里,全都被“免打扰”收束成一个个安静的红点,没有声音,没有震动。
她没去点开。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下午留着的“待证”被重新铺开。第三步证明稍显松散,她换成更紧致的表述;“可得”改成“必有”;页边空白补上了两条简练的引理。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在石料上找到正确的纹理,刀刃落下,石粉飞散,轮廓清晰。
这种手感,比任何外界的赞美与掌声都更让她满足。
她很清楚,真正能让她安心的,不是网络热搜的第一,不是家族群里的追捧,而是自己笔尖下流淌出来的逻辑与秩序。
她并非不懂“亲情”。
刚回江家时,她也曾在心底期待过。
期待餐桌上的公平,期待一次温暖的询问,期待被父母平等对待的眼神。
可现实很快让她明白,那些期待是多么脆弱。
她记得有一次月考,她是年级第一。可餐桌上,得到表扬的却是江心柔——因为她“作文进步了一点”。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所谓的“公平”并不属于自己。
她记得有亲戚在家族聚会上笑着说:“晚照是学习好,但毕竟是后回来的。”那句“后回来的”,像一块石头,直直砸进她的心口。
一次次,或明或暗的比较,轻微却持续的偏袒,让她迅速学会了另一条更有效的规则:在这个家里,甚至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尊重,从来不是靠血缘或讨好,而是靠实力赢来的。
于是,她选择用最笨拙也最坚韧的办法:
日复一日地训练,把“不会”磨成“会”;
给自己设定一格一格的目标,像在黑暗里摸索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
后来,她有了更多筹码:成绩、名次、能被量化和比较的数据。
再后来,她站上了全国的舞台,才发现“真假千金”的喧嚣,终究只是一个家庭尺度的小剧场。
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另一套坐标系:
数学的宇宙,国际的赛场,未来的科学前沿。
所以,她对江家的“热切”毫不动容。
那不是亲情的归位,而是一笔理性投资。
他们看重的,是“全国满分第一”这行字能带来的荣誉和资源。
今天可以因为她的成绩而把她捧上天,明天也可能因为一次失误而撤去全部热情。
这种看重,脆弱、现实。
她看得清楚,所以无波无澜。
甚至有些好笑。
笑的不是人,而是人心的可塑性。
窗外,京城夜色如海。长安街车流涌动,车灯像细细的光线,蜿蜒不绝。
有人在沉醉于这繁华与喧嚣,而她只看到数学题纸上的线条,笔记里符号间的联系。
她转了转笔,在页脚写下几个字:
“先深,后广。”
然后画上一横:
“不许被话语带走。”
那是她对下午清北院长面谈的回应。
一个谈“深”,一个谈“广”。
而她要做的,是先深,再广。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周老师的消息弹出:“今天早点睡,明早七点拉伸,别忘了。”
后面跟着一个握拳的表情。
她回:“收到。晚安。”
又补了一句:“谢谢。”
然后把手机扣在本子上。
她给自己列下三条短短的待办:
1)第六题另一条“短路”验证风险;
2)复习几何组两道旧题,检查易错点;
3)拉伸十五分钟,跑步二十分钟,睡满七小时。
这是她的节拍器。稳、冷静、不容打乱。
她相信秩序胜过情绪。
相信今天的手感与明天的进步能相互抬升,而不是彼此拖拽。
夜更深了,楼下的灯还亮着。江家群红包不断,电话此起彼伏,媒体也在外头守候。
可在她的世界里,这些全都被隔绝。
她关掉台灯,拉上窗帘,保留一小片夜色。床单干净,枕头硬度适中。
她躺下,呼吸逐渐放慢,心跳归于平稳。
脑海里还有两个符号没来得及收束,她轻轻在心里把它们摆平,接好,收尾。
睡前最后一个念头,轻得像一片纸:
不必他们认可,我自有我的答案。
火种虽小,却足够照亮很远很远的路。
远到有一天回望,今晚的一切,都不过是夜色里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