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如同万千根钢针,刺入骨髓,冻结灵魂。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浮,仿佛过了千年,又仿佛只是一瞬。凌云感觉自己像一片残破的叶子,在湍急的暗流中翻滚、撞击,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又奇异地将他从彻底沉沦的边缘拉回。
耳边是轰鸣的水声,鼻腔里灌满了泥腥和水草的腐败气息。他试图挣扎,但身体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血髓丹的药力早已耗尽,伤势全面爆发,如同无数饿狼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唯有怀中那枚骨符,依旧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冰冷触感,像黑暗中唯一的浮木,维系着他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明。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低于维持阈值!灵魂绑定协议失效……系统能量逸散……最终脱离程序启动……】
断断续续、充满杂音的提示,如同坏掉的留声机,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响起,随即被更大的水流轰鸣声淹没。
系统……终于要彻底离开了吗?
也好……
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混杂着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疲惫,席卷而来。没有了那该死的任务,没有了冰冷的提示音,这具残躯,终于完全属于他自己了。哪怕,这“属于”可能只剩下最后几个呼吸。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刹那——
“哗啦!”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推出了水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重重摔在某种坚硬而潮湿的物体上,全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
雨……还在下。但不再是封闭空间的压抑,而是天地间的滂沱。
他艰难地睁开被泥水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趴在一条粗糙冰冷的石滩上,浑浊的河水一下下冲刷着他的小腿。天空是铅灰色的,雨点密集地砸落,激起无数水花。
他还活着。被暗河冲到了某个河滩。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足以令人疯狂的剧痛和冰冷。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让他连转动脖子都异常艰难。他尝试调动内息,但经脉空空如也,如同干涸的河床,只有一片死寂。
完了吗?挣扎了这么久,最终还是逃不过葬身荒野的命运?
不……不甘心……
他用尽最后力气,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刺激着濒临麻木的神经,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他必须弄清楚自己在哪,有没有危险。
他努力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滩,乱石嶙峋,杂草丛生,远处是模糊的、笼罩在雨幕中的山峦轮廓。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对岸隐约可见,但距离极远。自己似乎是在某条大河的支流或者回水湾处被冲上岸的。
附近没有人烟,只有风雨声和河流的咆哮。
暂时安全?还是……绝境的开始?
凌云试图爬动,但稍一用力,肋下的伤口就崩裂开来,温热的血液混着雨水汩汩流出。他闷哼一声,再次瘫软在地,意识开始模糊。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像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陌生的河滩上?
前世实验室的爆炸,今生一次次死里逃生……难道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即将淹没他最后意识的时候——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草丛后传来。
有人!
凌云心脏猛地一缩,残存的求生本能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连疼痛都暂时忘却。他努力睁大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雨幕中,一个佝偻的、披着破烂蓑衣的身影,缓缓从一人高的芦苇丛后走了出来。那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背上似乎背着个鱼篓,像个……渔夫?
那“渔夫”停在原地,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似乎也在打量着瘫在河滩上的凌云。风雨声中,听不到他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波动,仿佛与这雨幕融为一体。
是路过的好心人?还是……索命的无常?
凌云握紧了袖中那把早已卷刃的短刀刀柄,尽管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这刀和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那“渔夫”静静地看了他几息,然后,迈开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在泥泞中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每一下,都敲打在凌云紧绷的心弦上。
距离越来越近。凌云能看清那蓑衣上滴落的雨水,能闻到一股混合着鱼腥和水汽的、并不难闻的气息。
最终,那“渔夫”在凌云身前五步远处停了下来,微微抬起了斗笠。
斗笠下,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被风雨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看不出具体年纪,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澈平静,正淡淡地看着凌云,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怜悯,也无杀意。
“还没死透?”一个苍老、沙哑,却奇异地带着某种沉稳力量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凌云耳中。
凌云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那老渔夫蹲下身,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毫不避讳地搭上凌云血肉模糊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啧,伤成这样,还能有一口气,命真硬。”老渔夫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条搁浅的鱼,“小子,想活吗?”
凌云死死盯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是野兽般的求生欲望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老渔夫似乎笑了笑,皱纹舒展开一些:“想活,就别乱动。”
说完,他不再多言,伸手抓住凌云破烂的衣领,像拖一袋货物般,毫不费力地将凌云从冰冷的河水中拖上了更高处的、相对干燥的碎石滩。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牵动了凌云的伤口,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哼一声。
老渔夫将凌云放平,然后解下背上的鱼篓,从里面摸索片刻,竟掏出了几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他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种捣碎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草药糊。另一个小罐子里,则是某种墨绿色的、粘稠如蜜的药膏。
“忍着点。”老渔夫说着,不由分说,直接将那辛辣的草药糊敷在凌云几处最深的伤口上!
“呃——!”一股火烧般的剧痛瞬间传来,凌云身体猛地一弓,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全身!这痛苦,比受伤时更甚!
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清凉感又从伤口深处蔓延开,竟然暂时压制了那蚀骨的疼痛,血也似乎流得慢了些。
老渔夫手法熟练地快速处理着凌云的伤口,清洗、敷药、包扎,用的布条是他从自己蓑衣内衬撕下的干净粗布。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丝毫多余动作,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熟练和……漠然。
做完这一切,老渔夫又拿出一个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的气味弥漫开来。他扶起凌云的头,将皮囊口凑到他嘴边。
“喝两口,吊住气。”
辛辣的液体灌入喉咙,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让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知觉。
凌云瘫在碎石上,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老渔夫。对方救了他,手法专业得不像普通渔夫,但态度却冷漠得如同对待一件物品。
“为什么……救我?”凌云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老渔夫收拾着药瓶,头也不抬:“碰上了,算你命不该绝。这鬼天气,这荒滩,除了老夫,也没别人会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蓑衣上的水珠,看向风雨弥漫的河面:“能动了就自己走吧。顺着河往下游走,三十里外有个镇子。”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理会凌云,拿起竹篙和鱼篓,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等!”凌云急道,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牵动伤口,一阵眩晕。
老渔夫脚步顿住,微微侧头。
“前……前辈……”凌云喘着气,“此地……是何处?离京城……多远?”
老渔夫沉默了一下,淡淡道:“黑水河下游,野狼滩。离京城……二百里有余。”
二百里?!凌云心中一震!他竟然被暗河冲出了这么远!
“前辈……救命之恩……凌云……没齿难忘……”他艰难地说道,“可否……告知前辈名讳?他日……必当厚报!”
老渔夫转过身,斗笠下的目光再次落在凌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飘忽:
“名字不重要,早忘了。至于报恩……”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小子,先活下来再说吧。这世道,想死容易,想活……难。”
说完,他不再停留,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和芦苇丛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河滩上,只剩下凌云一人,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听着无尽的雨声和河水的咆哮。
活下来……
凌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伤势依旧沉重,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一点冰冷的火焰,却重新燃烧起来。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
他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全力对抗伤痛和虚弱,引导着体内那微乎其微的生机。
这命,是捡回来的。那就要用这条命,把该算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雨,依旧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