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带鱼事件,让路母在整个大杂院一战成名。
大家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从乡下来的老太太,看着朴素,实则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她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你:想跟我斗?先问问你肚子里的馋虫答不答应。
这就是手段。
打这以后,路家门口清净了。那些个平时爱嚼舌根的军嫂,见了路母,离着老远脸上就堆起笑,喊一声“路大娘”。苏瑶挺着肚子去水房接水,旁边的人恨不得把水龙头给让出来,还要嘘寒问暖几句,生怕磕着碰着。
只剩下秦嫂子一个人,像只被拔了毛的斗鸡,每天黑着张脸进进出出。院里人也都躲着她,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路家的霉头。
日子一顺,苏瑶这身子骨也就舒坦了。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苏瑶正歪在炕头上,手里拿着笔,琢磨着给炊事班那帮半大小子弄点啥新花样——也就是在这个当口,通讯员小李来了。
“嫂子。”小李跑得满头是汗,手里攥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像是捧着个宝贝,“王部长特意让我送来的。”
信封拆开,里面掉出来几样东西。
一张红头文件,纸张挺括,上面的公章红得扎眼——军区后勤服务社特聘技术顾问。还有一张工资条,几十块钱的大团结,崭新,带着股油墨味儿。
副科级待遇。四十二块五。
这年头,这笔钱沉甸甸的,比一般工人的顶薪还要高出一截。
苏瑶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笑了笑,顺手收进抽屉里:“行,替我谢谢王部长。正好我这两天闲得骨头痒,明天过去看看。”
隔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苏瑶没让路母跟着,自己裹了件厚棉袄,坐上了去军区的公交车。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棵棵往后倒,车厢里晃晃悠悠的,全是人间烟火气。
到了后勤部,那感觉就不一样了。门口的哨兵腰杆笔直,见了她,“啪”地敬了个礼,喊了声“苏顾问”。
这称呼……听着新鲜。
还没进炊事班的大院,那股子熟悉的饭菜味儿就先飘出来了。是大锅炖菜特有的味儿,混着煤烟气,有点呛,但让人心安。
牛大山正光着膀子,那一身腱子肉油光发亮的。他手里的大铁勺跟兵器似的,在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锅里搅和。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白菜、土豆、粉条,炖得稀烂。
“嫂子!”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几个帮厨的小战士就把手里的活儿扔了,呼啦一下围上来。
“嫂子您可算来了……那卤肉饭我想得半夜流哈喇子!”
“嫂子今天教啥?我都准备好了!”
苏瑶笑着从挎包里掏出几包大白兔奶糖,一人分了几颗,“吃糖,都别急。今天不教做菜,先干点正事。”
既然拿了那份工资,受了那个聘书,这就不仅仅是做饭的事儿了。
这也是管理。
尤其是炊事班这地界……油水大,容易滑脚。
牛大山一听要查账,二话没说,从办公室那个掉了漆的铁皮柜子里抱出一大摞账本,在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上“砰”地放下。
“苏顾问,都在这儿了,您随便翻。”
自从那碗卤肉饭之后,牛大山对苏瑶那是服得五体投地,指哪打哪。
苏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翻开最近一个月的采购单。纸张有些发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潦草的签字。
她上辈子跟食材打了多少年交道?这物价……就在她脑子里刻着呢。
翻了几页,她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手指在其中一行上停住了,指尖轻轻点了点。
“牛班长……”苏瑶的声音不大,但透着股凉意,“这个月的猪肉……怎么比上个月贵了三成?”
“啊?”牛大山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挠挠头皮,“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采购那块儿现在归新来的后勤干事管,叫马科长。他说最近外面行情不好,猪肉涨价了。”
“涨价?”
苏瑶冷笑一声,又翻了翻前后的单子,“鸡蛋没涨,面粉没涨,大白菜还是那个价……合着这猪是吃金条长大的?专门就它涨?”
牛大山虽然是个粗人,但也不傻,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就有点不对劲了。
“这个马科长……”苏瑶合上账本,“什么来头?”
“听说是从下面连队调上来的。”牛大山压低了嗓门,往门口瞅了一眼,“跟那个王建军……好像是老乡。”
王建军。
那个在轧钢厂搞贪污被撸了的副主任?
苏瑶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怕是有意思了。
“走,去仓库看看。”
仓库里阴冷,堆满了麻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粮食特有的粉尘味。苏瑶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面粉袋子前站住了。
“这批面粉什么时候入库的?”她问。
“上周,刚到的新货。”管仓库的小战士说。
新货?
苏瑶吸了吸鼻子。不对。
这味道不对。
新磨的面粉,带着股清甜的麦香。但这儿……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霉味,像是那种在阴暗角落里放久了的陈旧气息。
“把钳子给我。”
苏瑶接过钳子,在那麻袋口的铁丝上一绞,“崩”的一声,口开了。
她伸手抓了一把。
面粉在指尖搓开,颜色发黄,手感发涩,甚至还有些结块。凑到鼻子底下一闻……那种陈年的仓储味儿,直冲脑门。
“这不是新面。”苏瑶把手里的粉末拍掉,眼神冷了下来,“这是陈面。起码压了一年以上的陈面。”
牛大山一听,急了,抓起一把闻了闻,脸色瞬间黑成了锅底。
“他娘的!”他一巴掌拍在麻袋上,震起一阵白烟,“姓马的王八蛋!敢拿这种喂牲口的东西糊弄战士们?这要是做成馒头……那不得全连拉稀?!”
就在这时候,仓库门口传来一阵皮鞋走路的声音。
*哒、哒、哒。*
不紧不慢,带着股子傲慢劲儿。
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走了进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啤酒肚把那根人造革的腰带撑得紧紧的。
马科长。
他扫了一眼被剪开的麻袋,又看了看苏瑶,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哟……这不是咱们新来的苏顾问吗?”
他拖着长腔,阴阳怪气的,“怎么着?不在家好好养胎,跑到这油烟地里来遭什么罪?咱们炊事班庙小……恐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吧?”
牛大山刚要发作,被苏瑶一个眼神制止了。
苏瑶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灰,转过身,直视着马科长那双透着精光的三角眼。她没生气,反倒笑了,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
“马科长说笑了。”
她指了指身后那一堆发黄的面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既然领了顾问的工资,我就得对战士们的嘴巴负责。我倒是挺好奇……马科长能不能给解释解释,这批能当古董收藏的陈年面粉……是怎么通过您的火眼金睛,大摇大摆进到咱们军区仓库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