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门扉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仿佛将这个宽敞的雅间挤压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左天青掌心微汗,不动声色地微微上前半步,垂首敛目,静待雷霆。
季墨喉头的干渴烧灼着神经,让她忍不住轻轻吞咽了一下,细微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目光不再直视那尊贵的主位,却也没有卑微地垂下。
空气依旧凝滞,只有香炉的烟气在短暂的顿涩后,重新开始极其缓慢、纤细地向上飘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轩辕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扶手,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平息他胸腔内翻涌的狂躁。方才季墨那一连串剜心刺骨的反问,在他脑中反复回荡——银子?朋友?信任?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之前狂怒的风暴诡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那目光缓缓扫过左天青隐含戒备的姿态,最终定格在季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袄上。
“知道为何留下你?”
“……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想不通,为何殿下总是针对我!”季墨抬起了头,声音带着过度嘶吼后的沙哑,却没有迟疑。
片刻后,轩辕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非但没有任何暖意,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底发寒的嘲弄:“呵,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胆子倒是比斗还大。连皇子都敢指着鼻子骂。”
左天青心猛地一紧,刚想开口替季墨描补两句,却听轩辕璟话锋陡转,那嘲弄仿佛凝成了冰:“你们这种人,是不是都这样?”他的视线移开,投向紧闭的窗外,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责问整个世界,“把…把你们这所谓的‘率真’、‘坦荡’,当作无往不利的武器?以为吼出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真话’,就能让上位者羞愧?反省?呵……天真得可笑。”
季墨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指尖几乎嵌进掌心。她能听出对方话语里那种根深蒂固的、视底层挣扎如草芥的轻蔑。
“殿下……”左天青试图插话,额角已有冷汗渗出。
“你闭嘴!”轩辕璟骤然低喝,带着被冒犯的烦躁。他重新看向季墨,目光锐利如刀:“孤问你!方才那番慷慨陈词,多少是真心话?你要知道换个人,命早没了!故作姿态搏一个不畏强权的‘美名’?嗯?”
这话极其诛心,将季墨方才那因被逼到绝境的爆发,扭曲成了处心积虑的算计。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怒火直冲季墨的头顶,瞬间烧干了喉咙的灼痛。她猛地抬头,那双红肿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不再是愤怒,而是淬了寒冰般的尖锐:“殿下!”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
“您高坐庙堂,自然不知一粒粟米对贱民而言重过千钧!更不知为了一日两餐,我们能受多少白眼、屈辱!什么美名?什么筹码?殿下!在快要饿死的人眼里,能换口吃食的手艺才是命!
跪着爬着也要求一条活路!但我的膝盖,只为这身皮囊屈服!它们能跪天地恩赐,能跪父母生养,能跪这山河水土予我一息尚存!但它们,不跪无缘无故的轻贱!”
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的血块:
“我季墨此刻站在这里,既不是要顶撞殿下,也不是仗人庇护!我身无长物,唯有烂命一条和这点糊口的本事!
殿下若不信,尽管将我拖到外面菜市口!当众扒了我这身穷酸骨头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颗跳得利索、只想凭本事换口饭吃的心!看那心肝脾胃,是不是只配在您殿下的盛怒下瑟瑟发抖才叫恭敬!看这天底下,为口饭食奔波劳碌的升斗小民,是不是都得在您这等贵人面前跪成泥,爬成蛆,才算‘不膈应’?!”
话音落,空气再次凝固。但这一次,凝固的不再仅仅是威压和死寂,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掩饰后的、赤裸裸的灵魂碰撞。
他贵为皇子,生杀予夺几乎是本能。可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卑微如尘却执拗如铁的少女,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杀她?易如反掌,却反倒印证了她的指控。放过她?心中的怒气和那份被触及痛处的羞辱感又如何能平?
……好得很!”轩辕璟的声音仿佛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孤欣赏有风骨的,但你这身硬骨头……是真硬,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不是凭着那点‘本事’,才得以在孤面前立足吗?行!”他指关节重重叩在紫檀木扶手上,发出沉闷一响,“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孤倒要亲眼看看,你那点能让孤‘另眼相待’的手艺,到底值不值你这般……轻狂的底气!”这命令里,惩罚的意味似乎淡了些,更像是一种苛刻的验证。
季墨心头一凛,那股宁折不弯的劲儿让她下意识想刺回去,但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时,一种疲惫感涌了上来。他终究是掌控一切的五皇子。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许,带着一丝认命般的诚恳:“民女方才确有失礼之处。为表歉意……也为赎罪,不知能否做些安神降躁的吃食?烦请您……”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原谅”二字太轻,“……暂息雷霆之怒,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语气恢复了平缓却坚定:“只是,民女斗胆还是恳求您……望殿下体恤。日后若无要事,可否让民女少些‘觐见’?这规矩里的跪拜,确乎……”她无奈地牵了下嘴角,“……太耗费心力了。”
轩辕璟冷哼一声,下颌紧绷着,没有言语,只有那审视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似乎要看穿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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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墨被门外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的小厮躬身引着,步履虽沉重却异常稳定地走向后厨。雅间内,沉重的氛围凝固着,只剩下左天青和主位上那位周身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尊贵的男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终于,季墨端着那个熟悉的红漆食盒回到包间门外。她对着门旁如石雕般守卫着的侍卫低声道:“烦请将食盒呈予五殿下。这是……民女献上的‘平乐十八酿’。”
门开了一条缝,左天青探出身,低声道:“季姑娘,殿下在里面,请进……”
季墨微微退后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将食盒稳稳递过去:“不打扰殿下用膳了。已为殿下备好膳食。” 她声音清晰而疏离,带着完成任务的恭谨与不愿再面对风波的疲惫。
左天青连忙接过食盒,小心地捧了进去。盒盖掀开,一股清新又带着丝丝缕缕奇异香气的清甜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息。精致的摆盘,诱人的色泽,果然是季墨的手笔。雅间内死寂的空气仿佛被这香气悄悄搅动了一下。
轩辕璟的目光落在食盒上,眸色深沉,并未言语。那浓郁而独特的“平乐十八酿”香气,像是一道无声的桥梁,连接着他们之间那层未曾言明却也难以斩断的联系——这是她凭本事与他建立的“旧约”。
季墨转身,步履并未因此刻短暂的平静而轻快半分。她径直走向左天雅和盛云溪所在的房间,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看见两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房中焦灼地踱着步,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忧虑。一见她进来,两人立刻扑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
“墨妹妹!你这、你这胆子是要捅破天吗!那是五殿下!是皇嗣!你这般顶撞,可是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左天雅的声音带着哭腔。
盛云溪虽同样惊惧,眼中却还残留着对季墨那份孤勇的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但理智的恐惧更深:“天雅说的对!你方才……我都快吓死过去了!墨妹妹,这是要命的事啊!皇权天威,你岂能如此……任性?”盛云溪焦急地低语,抓着季墨的手微微用力,“你就算不顾自己,想想你的家人,想想我们这些站在你身边的人!一句‘君要臣死’,哪里还有活路?太莽撞了啊!”
季墨疲惫地挣脱她们的手,走到一张圆凳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却掠过一抹深深的倦怠与寂寥。
“与其……那般跪着求活,尊严尽失,还不如……”她声音很轻,像飘散的羽毛,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怆,“……死了痛快。”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唇边勾起一丝近乎麻木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