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正厅内,灯火煌煌,空气中仍弥漫着肴馔的暖香与酒的余韵。知府左大人意犹未尽地赞着季府的款待与青州的风物。一众作陪的青州士绅、头面人物,也都面泛红光,说着场面话,纷纷起身告辞。
盛云骁身穿常服,立于左知府身侧,他脸上同样带着得体的微笑,向各位辞行的客人点头致意。
然而,那笑意下,是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整个宴席期间,他的注意力至少有七分不在酒馔歌舞上。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妹妹盛云溪——她被安排在季墨胞妹季兰儿和知府家千金左天雅中间位置。
云溪安静地坐着,仪态无可挑剔,甚至在季墨眼神示意下,为兄长盛云骁斟了一回酒。她动作优雅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那流畅的仪态、平静的眉眼神情,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只有在偶尔垂眸、或者当某个侍从不经意的靠近使她肩胛微微绷紧时,盛云骁的心才会猛地揪紧一下。那是经年累月刻入骨髓的恐惧印记。
最让盛云骁惊异的是季文弘。这个乡野出身的季家长子,宴席中负责协助季墨照应年轻一辈的宾客。
他话语不多,举止却温润持重,对各家子弟应酬得当,更难得的是,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用一种极其小心、极其关切的眼光留意着盛云溪。
无论是帮她挡去不熟悉的敬酒,还是在她盘盏将空时示意侍女添汤,亦或是当某个声音稍高惊扰到她时,迅速投去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这绝非主人家对客人的客气,而是深藏其中、竭力呵护的绵绵情意。盛云骁看得分明,心头五味杂陈。这个年轻人,是妹妹黑暗岁月里一道不灭的烛光。
“……盛家世侄果然豪气干云!北疆有你父子坐镇,实乃我大周之幸啊!哈哈哈!”青州知府左大人高声称赞声,打断了盛云骁的思绪。
盛云骁迅速回神,举杯相敬:“知府大人谬赞,保家卫国,军人本分。”
就在这热闹喧嚣的送客尾声,季墨不动声色地凑近了盛云骁,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小将军,贵客已散,可否借一步说话?云溪姑娘已在暖阁候着了。”他眼神沉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
季墨立刻转身,对着盛云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比刚才更沉、更急:“将军,这边。”
繁华落尽,喧声远去。仆人们正动作迅速地收拾着席面,碗碟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季墨带着盛云骁、左知府夫妇以及左天青,快步穿过宽敞明亮的正厅,走向暖阁。前厅尚残留着热闹后的狼藉,暖意也显得浮于表面。而通往暖阁的短短几步路,气氛陡然不同。
厚重的锦帘掀起,暖阁内浓郁的炭火气息与上好的银霜炭特有的幽香瞬间扑面而来,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浮华。这里的温度更高,光线更柔和,带着一种私密而沉重的宁静。
暖阁门关上。一室温热,却暖不透盛云溪眼底沉积了十年的寒冰…
大厅暖阁里,炭火融融,却暖不透盛云溪眼底沉积了十年的寒冰。左知府夫妇静立一旁,左家二公子左天青的目光则在季墨身上打了个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盛云溪由季墨和左天雅一左一右虚扶着走进来,那双曾蒙昧了十年的眼眸,此刻虽盈满清泪,却明亮异常,映出对面兄长盛云骁惊愕而痛楚的容颜。
“哥……”仅仅一个字,已带出无尽的哽咽。盛云骁猛地一步上前,颤抖的手几乎不敢去触碰妹妹消瘦的肩头。
泪如断线之珠滚落,十年暗无天日的囚笼岁月化作刀刃般的话语,撕开了华服掩盖下的溃烂。旧将军府的深宅后巷里,祖母刻薄的嘴脸、恶仆轻蔑的抽打、无人问津的冷饭……一字一鞭,重重抽在盛云骁心上。他曾只道是继母管教稍严,怎料竟是这般剥皮削骨的地狱!当说到被五岁那年开始下毒直至痴傻了十年,受尽了磨难,若非遇见季墨兄妹俩,…
季墨静静立着,宛如寒石雕成的护卫。她递上药瓶,盛云骁这才看到云溪手腕间淡粉的疤痕还未褪尽,心又剧烈抽搐了一下。当云溪说到季文弘对她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如同春风化冻时,盛云骁眸中翻涌的悲愤,终于沉淀为某种沉重而灼热的决断。
他猛地跨步向前,那双曾力撼千军的手,竟没有丝毫犹豫,深深地向季墨揖了下去——身躯弯折如弓,礼敬如山。这不是将军拜见商户,而是兄长拜谢恩义!
“盛某在京,得五殿下详陈前情,已雷霆处置了将军府!”盛云骁的声音因压抑而嘶哑,如金石交击,“只余二姨娘看守空宅,其余人等尽数流放庄子!父亲远在关外督师,由我回京为云溪补办及笄大礼!盛家对季家大恩,永世不忘!”
“及笄之礼,不必归京。”季墨沉稳开口,“情势紧急,明日便在此办如何?请知府夫人主持。”他目光扫过左夫人,得到对方点头回应。
盛云溪忽然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攥住了兄长的衣袖,脸颊染着霞色,目光却亮得惊人:“哥,我不回去,我已心有所属!我要嫁……嫁季文弘!”话音如小石击入深潭,暖阁里一片寂静。
盛云骁眉头骤然锁紧:“门户之别,深若天堑!你可知京城……”那是足以碾碎人心的流言之海。
“将军所虑,情理之中。”季墨接得极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感,“门户非天堑,可填。请给小将军两年时限,容我季家长房长子博取功名。届时他若堂堂正正立在云溪身侧,将军可愿成全?”
盛云溪含泪望着兄长,眼中情意坚决如铁砣坠地。望着妹妹那灼热而一往无前的目光,盛云骁心头撼动,那堵门户之墙仿佛出现了裂痕。他最终沉沉点头,一字千钧:“好!就两年!”
当夜,书房门户紧闭,烛火如豆,仅剩季墨与盛云骁二人。寂静吞噬了一切声响,唯余二人眼波交锋,寒锐如刀。
季墨摊开一张薄如蝉翼的图样:“盛将军可知,战场上除了千军万马,还有一物可定乾坤?”他指腹划过精细线条勾勒出的弓弩结构,“人力有穷,然机括之力无穷。此弩,弓臂翻倍,弩臂蓄力倍增,一箭之力,可贯普通铁甲三重!若再以精铁锻造,三百步外取敌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此乃‘破军’之始!”
盛云骁的目光,起初凝固在图样复杂得几乎令人晕眩的机括上,随后,便如铁铸寒冰。他是凭军功踩着尸骨爬至今日的将军,深知所谓“神力兵刃”多半是酸儒臆想。一声微不可闻一瞬间出口:“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季墨猛地抬眼,黑眸中似有雷电炸裂,“那将军可知,千步之外,一击可裂敌楼城墙者,亦非神只手段!”
她声音陡然压低,吐出的字句却带着滚烫的硝烟味:“三日内,我可为您组建‘兵器研发班’!将军留青州数日,首批‘破军弩’成型,将军验货满意,方可放心带回!”
他的声音低沉而灼热,如滚烫的铸块撞击地面:“这不是开始!后头更有裂云之炮!炮若轰鸣,山川亦可改道!眼下北地虽有小股流寇滋扰,可战云从来莫测!季家所图,非一时之利,愿为将军百年后盾,不断研习制器,精进此道!破军弩裂云炮不过是第一步阶梯!”
盛云骁的心口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猛击。他目光死死盯住季墨,眼前之人哪像个青州商贾,分明是一把藏于锦匣中的出鞘古剑!那话语中描绘的画面——百步穿甲的弓弩,崩塌敌楼的惊雷……
超越他数十年沙场认知!冷汗悄然滑下鬓角,胸腔中沉寂多年的热血如遇火油,轰然滚沸!烛火跳动着,将他紧缩的瞳孔映照得如同深渊,那里面有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的巨潮!良久,书房中只剩下他深沉的、如同拉动弓弦般的吸气声。他喉结滚动数次,艰难地吞咽,最终只化作了低沉的、仿佛带着火气的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