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丝带着寒意,打在华光重工斑驳的厂牌上。钟长河撑着黑伞站在职工宿舍楼下时,灰色的筒子楼正飘出各家厨房的油烟味,混着煤炉特有的烟火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他摘下沾着水珠的眼镜,露出一双温和却锐利的眼睛,身后跟着的秘书小张紧张地攥着公文包,总觉得省长这身半旧的夹克衫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省长,要不还是让厂领导陪同……”
“陪什么?”钟长河摆摆手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晾在窗外的蓝布工装,“我是来听工人说话的,不是来听汇报材料的。”话音未落,三楼突然传来搪瓷盆坠地的脆响,紧接着是女人带着哭腔的争执:“这个月生活费都不够了!你还把药钱省下来买彩票!”
钟长河的脚步顿了顿,径直走向楼梯口。斑驳的水泥台阶积着经年油污,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二楼转角处,一个抱着铝制饭盒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玩玻璃弹珠,看见陌生人抬头时,冻得发红的小脸上还沾着饭粒。
“小朋友,知道王建国师傅住哪吗?”钟长河半蹲下来,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八度。
男孩眨巴着大眼睛,突然指着他身后:“王伯伯在那儿!”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褪色劳动布夹克的中年男人正背着药箱转身,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露出半截打着石膏的胳膊。听见动静,他浑浊的眼睛先是警惕地眯起,随即在看清来人面容时骤然睁大,手里的药箱“哐当”砸在地上,棕色药瓶滚得满地都是。
“省、省长?!”王建国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下意识就要立正敬礼,却忘了受伤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钟长河快步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对方胳膊时,明显感觉到石膏下传来的震颤。“听说你在车间抢修设备时受了伤?”他注意到男人磨得发亮的劳保鞋,鞋头还沾着新鲜的机油,“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老、老伙计们等着吃降压药呢……”王建国窘迫地想抽回胳膊,却被省长温厚的手掌稳稳按住。走廊里很快围拢了七八个工人,有人端着豁口的粗瓷碗,有人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线活,好奇又敬畏的目光在省长身上来回逡巡。
“都愣着干什么?”钟长河忽然提高了音量,却不见半分官威,“王师傅的药瓶都滚了,还不快帮忙捡起来?”
当钟长河坐在王建国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宿舍里时,小张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省长正用带着缺口的搪瓷缸给工人们倒热水,搪瓷缸沿还缺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皮。对面铺着花床单的木板床上,王建国的妻子红着眼圈削苹果,果皮在她颤抖的手里断成一截截。
“林博士那个技术改造,到底是咋回事?”角落里突然响起沙哑的嗓音,说话的是退休老焊工李大海,他枯瘦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厂里传得邪乎,说要裁掉一半人……”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原本拘谨的工人们瞬间炸开了锅。钟长河没有打断,只是把自己的搪瓷缸推到说话最激动的年轻人面前。那个叫小杨的车工喉结滚动着,最终还是没忍住:“省长,我们不怕改革,就怕被当包袱甩了!我儿子明年高考,要是没了工作……”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钟长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从夹克内袋掏出个磨旧的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技改方案的要点,“这条智能生产线投产后,确实会减少三百个传统岗位,但同时会新增两百个技术岗。厂里已经和职业技术学院签了协议,所有转岗工人带薪培训,考核合格直接上岗。”
他的指尖划过笔记本上“职工安置”那页,突然抬头看向王建国:“王师傅的工伤补助,是不是还没到账?”
王建国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财务说、说要等审计……”
“审计需要三个月?”钟长河的语气陡然转冷,却不是冲工人发的火。他从秘书手里接过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省财政厅的电话,温和的嗓音此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是钟长河,请立刻核查华光重工工伤补助的拨付流程,半小时后我要结果。另外通知医保局,明天派人来厂区做专场体检,重点排查尘肺病。”
挂了电话,他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小杨手里的馒头掉在桌上都没察觉。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金辉透过积着灰的玻璃窗,在省长肩头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王建国的妻子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晚饭是在职工食堂吃的。钟长河坚持排队打饭,不锈钢餐盘里盛着萝卜烧肉和糙米饭,肉皮上还沾着没剃干净的猪毛。他刚咬了口馒头,就看见邻桌有个老工人正把盘子里仅有的两片肉夹给孙子。
“小朋友,爷爷的肉给你吃,你该怎么说?”钟长河端着餐盘坐过去,手指轻轻刮了下男孩的小鼻子。
“谢谢爷爷!”男孩奶声奶气的回答逗笑了所有人,老工人却红了脸,慌忙要把肉夹回来。
“大爷,我不爱吃肥肉。”钟长河把自己盘子里的瘦肉都拨过去,看着老人枯槁的手,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放下筷子,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推过去:“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给孩子买点营养品。”
老工人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倔强的光:“省长,我们华光工人不兴这个!”
“那就当我预支的饭钱。”钟长河温和地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真切,“等技改成功了,你们食堂的红烧肉可得给我多加两块。”
夜色渐深时,钟长河的房间还亮着灯。宿舍的硬板床硌得人骨头疼,他却毫无睡意,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小张抱着文件袋轻手轻脚走进来,看见省长正对着个录音笔出神,笔身上还贴着卡通贴纸——那是王建国儿子硬塞给他的礼物。
“省长,这是工人们偷偷交上来的东西。”小张把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举报材料,还夹着几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赵刚正和几个商人在酒店包厢里碰杯,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是屡次克扣工人劳保用品的供应商。
钟长河拿起最上面那张举报信,泛黄的信纸上,王建国歪歪扭扭的字迹力透纸背:“省长,我们信你。”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信你”两个字上,像撒了层碎银。他想起晚饭时小杨偷偷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赵副主任上周来厂里,让我们在反对技改的联名信上签字。”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夫人”的名字。钟长河走到窗边接起电话,声音不自觉放软:“薇薇,这么晚还没睡?”
“爸刚才又咳血了。”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医生说要立刻转院,可省里最好的专家都被赵刚……”
钟长河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远处的厂区传来夜班开工的汽笛声,悠长的鸣响里,无数盏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告诉爸,等我回去给他做红烧肉。”
挂了电话,他转身看向墙上的安全生产标语,目光落在“工人伟大,劳动光荣”八个红漆大字上。月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在他身后投下颀长的影子,温和的轮廓里渐渐透出钢铁般的坚毅。桌上的录音笔还在闪烁着红光,里面传来王建国带着哽咽的声音:“只要能让厂子活下去,我们不怕吃苦……”
钟长河轻轻合上笔记本,封面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烫金大字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明天,他将带着这些沉甸甸的嘱托返回省政府,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永远留在了这片飘着机油味的土地上。那些挂在窗外的蓝布工装,那些带着豁口的搪瓷碗,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闪烁的眼睛,都将成为他前行的力量。
夜色中的华光重工,沉睡的巨人正在积蓄苏醒的力量。而它的唤醒者,此刻正站在职工宿舍的窗前,望着漫天星辰,目光坚定如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