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钟长河的越野车已碾过青石板路,停在山坳里的村委会门前。檐角垂落的玉米串在风中轻晃,像串起的金色年轮,衬得褪色的国旗愈发鲜红。村支书周志福抱着搪瓷缸子候在台阶下,看见车后座走下来的中年男人,手里的茶缸一声磕在石阶上。
钟...钟省长?周志福的喉结剧烈滚动,蓝布中山装第二颗纽扣崩掉了线头。他下意识地把沾着泥点的解放鞋往墙根缩了缩,露出的脚踝被露水浸得通红。这个在村民眼里永远挺直腰杆的村支书,此刻像株被冰雹砸过的稻穗,整个人都往矮里挫了三分。
钟长河握住他微凉的手时,注意到对方指节上深浅不一的裂口,有些还渗着血丝。叫我老钟就好。他拍了拍周志福的胳膊,目光扫过墙上斑驳的乡村振兴示范村锦旗——那是三年前县领导来视察时留下的。
办公室飘着霉味的文件柜旁,周志福把唯一带软垫的藤椅让出来,自己搬了张吱呀作响的木凳。钟长河刚坐下,就见他从褪色的公文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台账。最上面那本的牛皮纸封面用红笔写着:杨溪村劳动力流向统计(2018-2023)。
您看这个,周志福的手指在表格上划动,指腹蹭掉了铅笔写的外出务工备注,去年春节回来的年轻人,过完元宵就走了二十七个。最小的才十九,跟着他叔去深圳电子厂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泄露什么机密:村小三年级,现在就剩五个娃。
窗外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钟长河翻开账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稻穗,每一笔支出都用三种颜色的笔迹标注:红笔是紧急开销,蓝笔是待收款,铅笔则是永远还不清的赊欠。当翻到基础设施那一页时,他发现镇里拨款的二十万元修路款旁,有个被反复摩挲的铅笔问号。
这条通后山果园的路...
修到一半停工了。周志福突然站起身,茶缸里的粗茶晃出大半。他背对着我望向墙上的地图,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佝偻的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像件缀满补丁的铠甲。石料钱结了,人工费还差三万六。李老五家的拖拉机在塌方段陷住时,前轮轴都断了...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猛地转身,我才发现他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我去镇上跑了七趟,周志福从抽屉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的烟卷弯成了月牙形,每次张镇长都拍着我肩膀说老周辛苦了,可钱就是到不了位。前天夜里下暴雨,我打着手电筒去看水坝,看见二柱他娘蹲在果园边上哭——那片脐橙,本来下个月就能摘了。
钟长河注意到他汇报时始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接受训斥。当说到村里唯一的产业——那片三百亩脐橙园时,周志福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蒙尘的灯泡通了电。他快步从墙角拖出半蛇皮袋脐橙,果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您尝尝,我们这海拔种出来的果子,甜度比山下高三个点。他用袖子反复擦拭最红的那个,双手捧着递过来时,指缝里的泥垢嵌在指甲缝里,怎么也擦不干净。去年电商来收八毛一斤,村民们不肯卖,结果全烂在地里。今年...他突然顿住,喉结上下滑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正午的日头爬上中天时,周志福带我去看那片脐橙园。泥泞的田埂上,十几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正在给果树剪枝,最年轻的也已过花甲。我蹲下身,发现有些果树根部裹着黑色地膜,膜下的杂草却从裂缝里钻出来,倔强地伸向阳光。
年轻人都走了,周志福蹲在他身边,拔掉棵牛筋草,去年县农科所来搞滴灌试点,要每个农户交五百块改造费。我挨家挨户去说,说到嗓子出血,最后还是...他突然抓起一把土,金黄的沙壤土从指缝簌簌落下,这土多好啊,能种出最好的脐橙。
回程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几个留守儿童正围着石磨追逐打闹。钟长河看见周志福从兜里掏出把水果糖,孩子们立刻像小麻雀般围拢过来。分完糖的村支书摸着最小那个女孩的头,手指在她打补丁的衣襟上停留片刻,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钟省长,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志福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您说...这村子,真能好起来吗?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些曾被他带着村民开垦的梯田,此刻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的光。
钟长河没有回答。他看见周志福磨破的袖口露出半截护腕,那是用破旧的篮球服改的,上面模糊的号码在风中微微颤动。这个永远把村民的难处扛在肩上的男人,连自己的护腕都舍不得买新的。
越野车驶出村口时,钟长河从后视镜看见周志福还站在老槐树下。那个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像枚被遗忘在田埂上的稻穗。副驾驶座上的牛皮纸袋里,躺着两个脐橙,表皮的泥土在颠簸中簌簌剥落,露出金黄的底色。
车过半山腰,手机突然震动。钟长河接起电话,听见秘书急促的声音:省长,省委办公厅来电话,问您明天上午九点的常委会...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竹林,那些挺拔的竹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叩问。
挂了电话,他从纸袋里拿出个脐橙。果皮裂开时迸出的汁液溅在手背上,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钟长河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忽然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那是果脐处未被阳光晒透的酸涩,像极了周志福藏在笑容里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