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钟长河摘下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指节在布满划痕的镜片上轻轻摩挲。车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像列兵般歪斜站立,本该碧绿的叶片蒙着层灰黄,在五月的热风里蔫头耷脑。
“省长,前面就是青溪镇地界了。”驾驶座上的老周压低声音提醒,后视镜里映出他鬓角渗出的汗珠。这位跟了钟长河十年的贴身司机,至今仍摸不透这位新上任省长的脾性——放着省厅安排的考斯特不用,偏要开这辆半旧的越野,还让秘书把所有工作证锁进后备箱。
钟长河没应声,只是将视线投向远处。记忆里清可见底的青溪此刻像条浑浊的土黄色带子,河岸边的芦苇丛稀稀拉拉,几只水鸟掠过水面时,翅膀都被染上了暗褐色。上周环保专家报告会上那组触目惊心的数据突然在脑海中炸开:全省十四条主要河流,六条氨氮超标,四条重金属含量超过国家标准钟长河三倍以上。
“在前面那个岔路口停车。”他突然开口,声音比车窗缝隙钻进的风还要冷。
老周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钟长河推开车门,热浪裹挟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不是他记忆里青溪镇该有的味道——二十年前他在邻县当乡长时,曾无数次沿着青溪徒步考察,那时候河水清得能看见鹅卵石下的游鱼,岸边芦苇荡里藏着数不清的野鸭蛋。
沿着河岸走了不过百十米,皮鞋底就沾满了黑褐色淤泥。钟长河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水面就猛地缩回——水温高得异常,像刚烧开的洗澡水。水面漂浮着一层七彩油膜,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几只死去的小鱼肚皮朝天,鳃部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
“后生仔,别碰那水!”
苍老的呵斥声从芦苇丛传来。钟长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河坡上补渔网,网眼里缠着的塑料瓶和塑料袋比鱼虾还多。老人头戴褪色的斗笠,粗布褂子打满补丁,裸露的胳膊上布满被化学品灼伤的红疹。
“大爷,这水……”
“能喝死人!”老人将手中的麻线狠狠拽紧,鱼线勒出的血痕在黝黑的指关节上格外醒目,“三年前镇上开了家化工厂,刚开始还偷偷摸摸排,后来见没人管,索性拿管子直接往河里排!你看那水色,早上是酱油色,中午变绿,到了晚上就成黑的了!”
钟长河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河上游果然矗立着几根高耸的烟囱,灰白色的烟雾正源源不断地吞噬着蓝天。他想起昨天省环保厅提交的报告,里面白纸黑字写着“青溪镇化工厂各项排放指标均符合国家标准”。
“就没人管管吗?”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管?怎么没管过!”老人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将渔网摔在地上,浑浊的眼泪顺着满脸沟壑滚落,“我儿子,去年带着全村人去镇政府告状,回来路上就让人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炕上起不来!那些穿制服的来了,厂里就停工三天,走了又照样排!上次省电视台来采访,镇干部带着记者在下游舀了瓶水,说‘水质甘甜可以直接饮用’,把我们这些老渔民的牙都笑掉了!”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个玻璃药瓶,倒出几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这是啥药?”钟长河注意到药瓶上没有标签。
“镇卫生院开的,说是治咳嗽的。”老人苦笑,“我们村现在啊,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咳嗽就是皮肤病,年轻人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动的老骨头。”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枯树枝般的手指冰凉刺骨,“后生仔,你是记者吗?你能帮我们说说理吗?我家三代都是渔民,现在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了啊!”
钟长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河面上漂浮的死鱼,映着远处高耸的烟囱,也映着他自己西装袖口露出的名贵手表——这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扮,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大爷,您放心。”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稳了许多,“这事儿,我管定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唉,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见多了,拍几张照片,叹几声气,回去就忘了……”
钟长河没再解释,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详细询问化工厂的排污时间、污染物种类,还有村民们的健康状况。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刻进纸里去。
夕阳西下时,他终于结束了走访。老周早已急得满头大汗,看见他回来,刚要开口就被一个眼神制止。越野车驶离青溪镇时,我突然命令掉头,绕到镇外的工业园区后门。
暮色四合中,几根排污管正往暗渠里排放着乳白色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氨气味。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镜头里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往管道上覆盖伪装网。突然,刺耳的狗吠声响起,两道手电筒光柱直射过来。
“什么人!”
老周猛踩油门,越野车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后视镜里,钟长河看见几个手持棍棒的黑衣人正追赶而来,化工厂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省长,咱们现在去哪儿?”老周的声音还在发颤。
钟长河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机里的视频加密保存,然后拨通了省纪委书记的电话。车窗外,青溪的恶臭渐渐远去,但老人那双含泪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去下一个点。”他突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通知省环保厅、公安厅、检察院,明天早上八点,召开紧急会议。”
越野车在夜色中疾驰,车灯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柄侠客手中的利剑。钟长河望着窗外掠过的原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行暗访,但青溪镇的景象,却比任何数据报告都更让他震撼。环保专家的警示犹在耳畔回响,而此刻他终于明白,绿色转型从来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一场必须刺刀见红的硬仗。
手机屏幕亮起,秘书发来信息:明天上午九点,与恒通化工集团董事长的会面已安排妥当。我盯着“恒通化工”四个字,想起老人说的那家化工厂,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
他关掉信息,打开记事本,在今天的调研记录末尾重重写下八个字:
“绿水青山,不容玷污。”
字迹力透纸背,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