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梵恩站立在“视界之殿”的中央。
这里是拜耳一号纯净穹顶的最高点，一个直径超过五十米的球形空间。整个穹顶的内壁，此刻被切换成了完全透明的模式，并非通过屏幕投影，而是利用了某种对星幔层和外部光线进行选择性偏振与增强的尖端材料科技。站在这里，仿佛悬浮于城市之巅，毫无遮挡地俯瞰着穹顶内部井然有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建筑群，以及穹顶之外，那片被“神选之雨”点亮的、病态而壮丽的末日苍穹。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银白色制服，肩上是象征最高权限的、流动着暗金色能量的肩章。身形挺拔，灰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有那双深邃的、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冰蓝色眼眸，沉淀着近乎非人的冷静与绝对的权威。
他微微仰着头，注视着无数道苍白色的流光，如同听从号令的士兵，精准无误地穿透星幔，射向穹顶之外那片广袤而“污浊”的世界。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灭交替，映照出一种造物主般的、混合着审视与期待的复杂神情。
“数据流稳定，投放坐标持续校准中。全球覆盖率已达17.3%，正按计划稳步提升。”一个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汇报着冰冷的进度。
梵恩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些坠落的胶囊，投向了更遥远的、被星尘笼罩的未来。在他的构想中，这不是毁灭，而是一场伟大的“净化”。用旧世界的残骸与“不适格者”的消亡作为祭品，献祭给一个由他引导的、纯净而强大的新纪元。那些在“雨”中存活并得到“强化”的个体，将是新人类的雏形；而那些晶体化消亡的，不过是进化之路必要的、被淘汰的冗余。
“北美A-7区，‘初啼’直播信号接入。”合成音再次提示。
梵恩面前的空间，一道全息光屏无声地展开。画面中显示的是一个被隔离的观察室，几名自愿（或者说，被选择）的“神选1.0”注射者，正紧张而期待地等待着“神选之雨”的恩泽——通过特殊的气溶胶扩散系统，模拟外部环境。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被精心培育出的、朝圣般的虔诚。
梵恩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这是展示给穹顶内部居民看的“希望”，是经过精心剪辑和引导的“神之恩典”。他需要他们看到“成功”的范例，以维持穹顶的稳定和对“神选”道路的绝对信仰。
然而，这缕微小的弧度，在下一秒，骤然凝固。
全息画面中，异变突生！
一名注射者在吸入扩散开的气溶胶后，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了极致的痛苦，他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角度向后反折，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苍白色结晶！他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就在短短两三秒内，彻底僵直，化作一具保持着痛苦姿态的、冰冷的人形晶雕。
几乎同时，另一名注射者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咆哮，他的眼球瞬间布满血丝，肌肉贲张撑裂了制服，猛地扑向身旁尚未产生反应的同伴，用牙齿和指甲疯狂地攻击，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丧失了理智。
画面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和尖叫声中被强行切断，切换成了拜耳那充满科技感的银白色徽标。
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外部苍白流光划过的光影，依旧在无声地流动。
梵恩脸上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他早就知道这个比例，一半的淘汰率，这本就在计算之内。他怒的不是死亡和疯狂，而是这失控的、不“完美”的场面，被记录了下来，并且，这结果本身，与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完全承认的预期，产生了一丝不愉快的重叠。
“记录A-7区结果：样本K-73、K-74，反应符合预期方差。”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目睹的不是两个人的惨死与异变，而只是一组无关紧要的实验数据。“清理现场，封存记录。对外发布口径：A-7区‘神选者’已成功接纳恩典，进入适应性强化阶段。”
“指令确认。”合成音回应。
就在这时，大殿边缘，一道不易察觉的暗门滑开，他的副手，面容冷峻的诺瓦克，快步走了进来，在距离梵恩五步之外停下，微微躬身。
“讲。”梵恩没有回头，目光重新投向穹顶之外那场宏大的“净化”。
“领袖，‘雨’的启动已按计划完成。但……我们监测到，月球轨道上的未知信号，在‘雨’启动瞬间，活性提升了47%。其扫描模式出现变化，似乎……在更仔细地‘阅读’我们的‘答卷’。”诺瓦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梵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月球信号……那个始终悬于头顶的、代表着“星尘遗嘱”终极谜题的“调音叉”。他利用“神选之雨”强行与“遗嘱”互动，果然引起了它的“关注”。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活性提升如此之大，仍让他感到一种被更高层次存在审视的压力。
“继续监测。任何信号模式的细微变化，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晓。”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利剑那边，有什么反应？”
“利剑基地及其附属锚点已启动最高级别防御。我们潜伏的‘隐士’传来加密信息，林薇的‘共生之种’项目似乎取得了关键性突破，可能与陈风带去的某种‘净化性样本’有关。他们正在尝试紧急转移核心数据和原液。”
梵恩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林薇……还有那个带着叶晚晴遗产的陈风。他们走的“共生”道路，是他“纯净”理念的绝对对立面。那种软弱、妥协、与“污浊”环境苟合的方式，是对进化本身的亵渎。
“告诉‘隐士’，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夺取或摧毁‘共生之种’原液。必要时，可以动用‘追猎者’。”他的命令冷酷而决绝，“至于那个月球信号……不必过度担忧。当我们按照‘遗嘱’的规则，筛选出足够强大的‘新人类’，我们自身，就将成为‘遗嘱’的一部分，甚至……它的执行者。”
诺瓦克深深低头：“明白。另外……关于穹顶内部，部分居民在目睹‘雨’启动后，情绪出现波动，尤其是……对早期注射者后续状况的询问有所增加。”
梵恩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诺瓦克身上，让后者感到一阵寒意。“波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神选’之路，不需要犹豫，更不需要质疑。启动‘心灵净化协议’Level 2，加强信息管控。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穹顶之外，是地狱。而穹顶之内，是唯一的净土。质疑净土，就是向往地狱。”
“是！”诺瓦克不敢再多言，迅速领命而去。
大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梵恩独自一人，重新面对那场他亲手导演的、覆盖全球的苍白之雨。他抬起手，仿佛要握住一道划过的流光，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绝对理性、偏执野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在利用一个远超凡俗理解的宇宙机制。但他坚信，唯有如此，唯有拥抱这火焰，甚至成为火焰本身，人类——或者说，他筛选出的“新人类”——才能在这残酷的宇宙测试中，存活下来，并走向巅峰。
至于代价？
他从不计算代价，他只关注结果。
---
就在梵恩于视界之殿俯瞰众生的同一时间，在穹顶下层，编号K-72居住区的公共信息屏前，凯莉和数十名居民一起，刚刚看完了那场被精心剪辑过的、关于“神选之雨”带来“恩典”与“希望”的宣传片。
屏幕上，是经过处理的、看起来无比“和谐”与“强大”的注射者影像，以及播音员那充满感染力的、歌颂梵恩领袖与拜耳科技的声音。
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与赞叹，许多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仿佛自己也沐浴在那“恩典”之中。
但凯莉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成功”的范例，脑海中闪回的，却是自己注射“神选1.0”后，那段时间里不时出现的、冰冷而破碎的记忆碎片——弟弟杰克纯真的笑脸，穹顶卫兵冷漠举起能量武器的动作，鲜血……以及注射时那种灵魂被强行撕扯、某些东西被硬生生覆盖抹除的剧痛！
宣传片里那些注射者眼中统一的、充满希望的光，在她看来，是如此的虚假和空洞，仿佛被编程好的机器。而她，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那些该死的记忆碎片开始苏醒，像顽固的病毒，不断攻击着被构建起来的“信仰”。
“神选之雨”……覆盖全球？将这种“恩典”强加给所有人？
不！这根本不是恩典！这是最恶毒的诅咒！是覆盖个人记忆、抹杀独立意志的瘟疫！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臂，那里曾经因注射而出现过短暂的晶体纹路，虽然现在已经消退，但那种异物感，那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植入体内的感觉，从未真正消失。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沉浸在狂热中的邻居、同胞，一股巨大的悲哀和孤立感将她淹没。他们都被骗了！都被梵恩和他那冷酷的机器骗了！这个所谓的“纯净穹顶”，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精美的牢笼，一个批量生产忠诚傀儡的工厂！
她必须离开！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和强烈。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每一天，每一刻，都像是在被缓慢地精神谋杀。她要找到真相，找到杰克失踪的真正原因，找到对抗这种“净化”的方法！
她的目光掠过屏幕上梵恩那威严而充满蛊惑力的影像，心中涌起的不是敬畏，而是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憎恨与决心。
就在她暗自握紧拳头，规划着下一次轮班时可能利用的漏洞和路线时，一阵轻微但特殊的眩晕感袭来。同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远处通道拐角，两名身着不同于普通治安队员制服、佩戴着特殊骷髅与闪电徽章的人影，正用某种仪器扫描着过往的人群。
那是……“清道夫”？专门负责处理“记忆觉醒者”和“不适配者”的内务安全部队！
凯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是巧合？还是她之前某些试图探寻记忆的行为，引起了注意？
她立刻低下头，假装被宣传片感动，用手背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混在开始散去的人群中，快步向着自己狭窄的居住单元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背后有冰冷的视线在跟随。
这个她曾经视为避难所的穹顶，此刻感觉更像是一个正在缓缓收紧的绞索。而窗外，那场苍白色的“雨”，还在无声地下着，仿佛在为整个世界的葬礼，奏响无声的挽歌。
她回到了她那小小的、纯白色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大口喘息。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
不能再等了。
逃亡，必须提前。就在今晚。
她看向房间里那扇唯一的、狭小的、强化玻璃外的世界——被穹顶过滤后显得失真的星空，以及偶尔划过的、代表毁灭与新生的苍白流光。
纯净穹顶？不，这里是纯净之狱。
而她，凯莉，要亲手打破这座监狱的围墙，哪怕外面是更加危险、更加未知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