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宫议事厅内的争论,从行政困境转向了更根本、也更危险的问题——生产资料的所有权。
“……必须立刻没收所有大型工厂和矿山!这是‘真理之火’道路的必然要求!”夏尔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他紧握的拳头代表着他不可动摇的立场。“工人们创造了所有价值,理应收回一切!这是我们革命的基石,不容妥协!”
“我理解你的心情,夏尔同志。”玛丽试图保持冷静,但语气中也带着急切,“但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们强行全面没收,资本会恐慌性外逃,技术和管理人员会集体流失,生产会立刻崩溃!我们现在连维持城市运转都艰难,拿什么去支撑全面国有化带来的混乱?我们需要的是恢复生产,而不是制造更大的混乱!”
“玛丽同志,你这是被资本吓破了胆!”本诺粗声粗气地支持夏尔,“那些工厂主有几个手上没沾着工人的血?斯奈普、李维斯……跟他们客气什么?把工厂夺过来,我们自己干!”
“我们的人会管理工厂吗?懂得成本核算吗?知道如何开拓市场吗?”里昂扶了扶眼镜,忧心忡忡地加入争论,“理论和实践之间有巨大的鸿沟。我认为应该采取渐进策略,先对关系国计民生和战争的关键行业实行国家监管或公私合营,同时全力培养我们自己的经济干部。”
争论异常激烈。激进派要求彻底、迅速的变革,不惜代价;稳健派则强调过渡、稳定和实际效果。维克多坐在主位上,感觉自己被两种同样强大的力量撕扯。夏尔和本诺代表着他内心最纯粹的理想和阶级情感,而玛丽和里昂则代表着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知道,这个决定将深远地影响苏维埃未来的走向,一步踏错,可能满盘皆输。
“够了。”维克多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这个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仓促决定只会带来灾难。成立一个专门的经济委员会,由玛丽、里昂、夏尔和老约翰组成,深入调查各大工厂的实际情况,一周后拿出具体、分步骤的方案。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准擅自行动。”
他再次使用了拖延策略,但这并未解决根本矛盾,只是将爆炸的时间推迟了。委员们带着不满和忧虑散去。
维克多回到自己那间临时居住的、原本供高级侍从休息的套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还未等他坐下喘口气,卫兵通报:考尔菲德先生和黛娜小姐求见。
维克多的动作顿住了。考尔菲德,黛娜的父亲,那个曾经冷酷地拆散他们、并向官方告发他的工厂主。他们此刻前来,目的不言而喻。
他沉默了几秒,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考尔菲德先生走了进来。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往日一丝不苟的银发显得有些凌乱,昂贵的礼服也掩不住脸上的憔悴和惶恐。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资本家,更像一个惊弓之鸟。而跟在他身后的黛娜,穿着一身素雅的黑色长裙,脸色苍白,眼神低垂,不敢与维克多对视。
“维……维克多主席。”考尔菲德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甚至用了一个略显生疏的敬语,“请……请您看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城里的富商们网开一面。我们愿意捐献部分家产支持新政府,只求能保住赖以生存的工厂和宅邸,给家人一条活路……””
维克多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套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黛娜身上。
黛娜抬起头,鼓足了勇气,直视维克多:“维克多……主席先生。我哥哥……弗雷德,他只是一时冲动,参与了前昨天的抗议集会,说了些……不当言论。他已经被警察抓走了。求求你,看在我们过去……看在他是年轻人的份上,释放他吧。我保证他会安分守己……”
哥哥?维克多记起来了,黛娜那个傲慢的、视工人如草芥的哥哥。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阶级的愤怒,是对旧世界眷顾者的鄙夷,但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对黛娜此刻痛苦的……不忍。
理智告诉他,弗雷德的行为属于对抗新政权,必须依法处理,以儆效尤。但看着黛娜那双充满恳求的、他曾为之动心的眼睛,那句冰冷的“依法处理”却卡在喉咙里,难以出口。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鬼使神差地,维克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了一个与当前情境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和奥古斯特·坎贝尔……订婚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太不专业,太个人化,与他此刻的身份和面临的严肃问题格格不入。
黛娜也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难堪,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家里是有这个安排。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还有什么意义?维克多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他们早已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重新挺直脊梁,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黛娜小姐,关于你哥哥弗雷德的事情,工人警察会依法调查处理。我个人无权干涉司法。如果他确实只是言语不当且情节轻微,法律会给予公正的评判。请回吧。”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把话说死,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空间,但这对于黛娜来说,无异于拒绝。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低下头,跟着失魂落魄的父亲离开了。
维克多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感觉比打了一仗还累。
这时,他的新任联络官——那位前警察副局长科尔——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谄媚和邀功的神情。
“主席,好消息!”科尔压低声音,“城东‘血手’帮的人,带着工厂主斯奈普的头颅来了,说是替苏维埃清除了一个反动分子,想要投诚,求个出身。”
斯奈普……那个在马车厂压榨工人,间接导致珍妮死亡的第一个仇人。维克多的心猛地一缩。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脑海中闪过斯奈普那张傲慢残忍的脸,闪过珍妮苍白的面容。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手刃这个仇敌,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卑微而丑陋的方式,死在一群黑帮手里。
一种空荡的、毫无喜悦的虚无感笼罩了他。复仇的快意并未降临,只有对命运无常和人性卑劣的漠然。
他沉默良久,转过身,对科尔下达了命令:“以苏维埃的名义,表彰他们‘协助维持治安’的行为,赏赐他们一些粮食。然后……”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以‘非法持有武器、聚众斗殴、危害社会治安’的罪名,将前来邀功的‘血手’头目,全部逮捕。”
科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钦佩或更可能是畏惧的神色:“是,主席!高明!既利用了他们的手,又清除了不稳定因素,还彰显了法纪!”
维克多挥挥手让他下去。他并不觉得自己高明,只觉得疲惫。为了稳定,他必须利用一切力量,却又必须时刻提防和清除这些力量。这权力的游戏,肮脏而冷酷。
夜晚,玛丽再次到来,这次她身后跟着那个名叫伊尔莎的年轻女孩。
“维克多,这是伊尔莎。她父母都是坚定的工会成员,在之前的斗争中牺牲了。她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玛丽语气坚决,“现在宫里情况复杂,那些前朝仆役里不知道混了多少眼线。你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照应,也能帮忙留意动向。”
维克多看着伊尔莎清澈又带着一丝紧张的眼睛,本能地抗拒:“玛丽,我们推翻旧世界,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仆人。这是旧时代的产物……”
“我知道!”玛丽打断他,“但她不是仆人,是同志,是工作人员!现实点,维克多,我们不是在理想的真空里。你需要有人确保你的饮食安全,需要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睛!就当是为了革命工作,为了大家安心!”
维克多看着玛丽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局促不安的伊尔莎,最终,所有的道理和坚持都在沉重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他无奈地、几乎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好吧。让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