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指挥部会议室。
夏尔、汉斯、安娜(学院现任负责人)、雅各布(涉外情报局长),以及几位主力团团长围坐在长桌旁。汉斯已经简单清洗过,换了干净衣服,但眼眶深陷,伤痕累累的手握着茶杯时仍在微微颤抖——那是过度透支灵性后的神经性后遗症。
“情况就是这样。”汉斯汇报完毕,声音依旧嘶哑,“帕瑟堡大会成功召开,四十三国代表签署《联合宣言》,国际工人协会成立。但归途遭遇第六处伏击、‘契约天使’梅菲斯特·费勒斯的拦截,以及公正天使的介入……最后在灰狼坳,罗贝尼的游击队用三三制交叉火力击退追兵,我们才得以脱身。”
会议室一片死寂。
“契约天使……序列2……”雅各布低声重复,这位情报头子脸色发白,“那是‘资本’途径在人间的最高执行者之一。祂亲自下场,意味着我们已经被列为必须清除的‘不良资产’。”
“公正天使给了维克多同志一只手套,能暂时拉平规则。”汉斯补充,“但梅菲斯特说,一个月后会再来。”
“一个月。”夏尔手指敲击桌面,“也就是说,最迟大陆历380年6月17日,我们将面临序列2的亲自清算。”
压力如山崩般压在每个与会者心头。
“但也有好消息。”汉斯深吸一口气,看向夏尔,“夏尔同志,我回来路上,观察到一些现象——格罗夫省防军的巡逻频率降低了至少三成,边境哨卡换成了老弱兵员,纽曼市方向的物资运输车队规模缩水一半,而且……运的都是粮食和被服,几乎没有军火。”
夏尔猛地抬起头:“你确定?”
“确定。我在边境潜伏了两天观察。而且,罗贝尼游击队最近一次袭击运输队,俘虏的押运军官说,格罗夫总督接到帝都严令,必须在半个月内抽调两个满编营、以及库存的三分之一火炮和弹药,经由铁路紧急运往西线。”汉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西线‘铁堡-哭泣者河’防线吃紧,奥凡帝国发动了春季攻势,罗兰-卡森迪亚联军损失惨重,急需后方补充兵力和物资。”
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变化。
“抽调两个营?”安娜飞快计算,“格罗夫手下总共就六个营的省防军,再加一个贵族私兵联队。抽走两个主力营,他的机动兵力直接腰斩。”
“不止。”雅各布接话,从怀里掏出情报卷宗,“我这边的消息:过去一个月,葛培省南部三个白区县的税赋提高了五成,强征‘战争特别捐’,引起大规模民怨。格罗夫为了凑足帝都要求的物资数额,把手伸向了中小地主和商人,内部矛盾激化。另外,他派驻在黑风峡监视我们的那个营,上周被调回纽曼整编,准备西运,现在黑风峡防线由一支新招募的民兵队接手——战斗力约等于零。”
夏尔站了起来,走到墙上的大幅军事地图前。他的手指从代表石鸦镇的红点出发,向东划过黑风峡,向北指向纽曼市,再向西延伸到葛培省与帝都交界的山脉。
“格罗夫兵力空虚,内部不稳,民心背离。”夏尔的声音越来越稳,越来越亮,“而我们——”
他转身,目光扫过全场:
“红军经过半年整训,主力‘钢铁团’‘先锋团’‘赤卫团’满编且装备齐全,新式步枪配备率达到七成,每个团都有一个炮兵连。”
“民兵总队经过轮训,可动员参战兵力达三千人,虽然装备较差,但土气高昂,熟悉地形。”
“根据地春耕已完成,粮食储备充足,群众基础稳固——我们推行土改的十七个村子,没有一个被格罗夫策反,反而向我们秘密输送了大量情报。”
“最重要的是——”夏尔一拳轻轻砸在地图上纽曼市的位置,“维克多同志回来了。帕瑟堡大会的成功,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国际声援的火种已经播下。”
他停顿,会议室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时机,”夏尔一字一顿,“到了。”
“但维克多同志还在昏迷。”安娜提醒,“伊尔莎同志重伤。没有主席的批准,大规模军事行动……”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两件事。”夏尔坐下,恢复冷静的指挥官姿态,“第一,全力救治维克多和伊尔莎同志。第二,立即开始制定详细的战役预案。一旦主席苏醒并能做出决策,我们要拿出成熟的方案,而不是临时讨论。”
他看向众人:“同意吗?”
“同意!”
“附议。”
深夜,总医院一号监护室。
维克多·艾伦睁开了眼睛。
没有茫然,没有恍惚。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睁开瞬间就已恢复清明,尽管眼底还残留着血丝和深深的疲惫。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和胸腔里火烧般的空乏——灵性枯竭的典型症状。
然后他嗅到了消毒药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看到了粗糙但干净的天花板,听到了窗外隐约传来的、熟悉的石鸦镇夜巡队的口令声。
回家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尝试移动手指。关节僵硬,但能动。
门被推开,玛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粥走进来。看到维克多睁开的眼睛,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走到床边。
“醒了就自己喝。”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老药头说你要补充体力,灵性的恢复只能靠慢慢养。”
维克多试着撑起身,肌肉的撕裂感让他皱了皱眉。玛丽没有扶他,只是看着他自己一点点坐起来,靠在床头。
“伊尔莎呢?”他问,声音沙哑干涩。
“隔壁,输血后高烧退了,还在昏迷,但生命体征稳定了。”玛丽把碗递给他,“你昏迷了三天。夏尔和汉斯已经做了初步汇报和部署。”
维克多接过碗,小口喝着温热粘稠的药粥。谷物和草药的苦涩在舌尖化开,暖流滑入胃部,驱散了些许寒意。
“说说。”他简单地说。
玛丽用最简洁的语言,复述了汉斯的汇报、夏尔的分析、以及当前葛培省的敌我态势。没有修饰,没有情绪,只有事实和数据。
维克多安静地听着,粥碗见底时,他也听完了。
窗外传来远处民兵训练场夜训结束的号声,悠长而坚定。
“叫夏尔来。”维克多说,“现在。”
“你的身体——”
“叫夏尔来。”维克多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玛丽看着他苍白但异常坚定的脸,沉默两秒,转身出去了。
十分钟后,夏尔大步走进病房。这位军事统帅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凝重,将一卷草拟的作战地图在维克多床前展开。
“主席,时机成熟了。”夏尔开门见山,手指点在地图上,“格罗夫兵力被抽调近半,内部矛盾爆发,黑风峡防线空虚。我建议:以‘钢铁团’为主力,配属赤卫团一部、民兵总队精锐,发起黑风峡-北风村战役。第一阶段,七天之内拿下黑风峡,打通东进通道;第二阶段,向北风村方向推进,解救被捕同志,恢复工作站,将红区向东扩展三十里;第三阶段,视情况威胁纽曼市郊区,迫使格罗夫收缩防线,彻底瓦解他对葛培省南部的控制。”
计划大胆,但每个步骤都有详细的数据支撑:兵力对比、弹药储备、地形分析、群众基础、天气预测……
维克多静静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来回移动。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西线战况如何?确切消息。”
夏尔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雅各布今天刚收到密报。奥凡帝国在‘铁堡’正面投入了三个新编装甲师,装备大量冲锋枪和轻型迫击炮,罗兰-卡森迪亚联军防线多处被突破,目前正在组织后撤到第二道防线。帝都方面已经下令,要求所有后方行省‘不惜一切代价’支援西线。”
“不惜一切代价……”维克多轻声重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是说,格罗夫短期内得不到任何援军,反而可能被继续抽血。”
“是的。而且根据过往情报,格罗夫与帝都某些贵族派系有矛盾,这次他被强征物资兵员,心里肯定有怨气,指挥协调必然出问题。”
维克多闭上了眼睛。病房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夏尔屏息等待。
许久,维克多重新睁眼。那双眼睛里的疲惫依旧,但深处那簇火,已经重新开始稳定地燃烧。
“计划批准。”他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木头,“但做三点调整。”
夏尔立刻掏出铅笔和笔记本。
“第一,战役目标升级。”维克多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北风村以北,“不止要收复之前被侵扰的边界村子,要打到这里——松岩镇。那里是格罗夫在葛培省南部最大的粮食仓库和物资中转站。拿下它,我们能缴获至少三个月的军粮,格罗夫在南部的补给线就断了。”
夏尔眼睛一亮:“是!”
“第二,战术重心改变。”维克多继续说,“不要硬碰硬攻城。格罗夫虽然兵力被抽,但纽曼市城防坚固,强攻代价太大。我们要打运动战,调动他,在野外歼灭他的有生力量。具体打法:派‘先锋团’伪装主力,大张旗鼓佯攻黑风峡;‘钢铁团’主力秘密迂回至松岩镇侧后,待格罗夫派兵增援黑风峡时,突然袭击松岩镇;同时,动员根据地所有民兵和群众,在纽曼市周边展开袭扰,制造‘遍地烽火’的假象,让他首尾难顾。”
“调动-歼灭-夺点……”夏尔飞快记录,额头冒汗,“但这需要极高的协同和部队机动能力——”
“红军练了半年,该拉出来检验了。”维克多打断他,“第三,政治工作同步。安娜的军政学院立刻组建战地宣传队,随军行动。每收复一个村镇,立刻组织群众大会,公开审判反动地主和格罗夫爪牙,当场分配土地。要让群众看到,我们回来不只是打仗,是来给他们分田、撑腰的。”
“明白!”夏尔合上笔记本,眼中燃烧着战役指挥员特有的锐光,“我连夜完善方案,明天上午十点前,将完整战役计划书呈报。”
维克多点点头,身体重新滑回床上,闭目养神。
夏尔敬了个礼,转身要走。
“夏尔。”维克多忽然叫住他。
“主席?”
“这一仗,不仅要赢。”维克多没有睁眼,声音低沉,“要赢得漂亮,赢得让葛培省所有还在观望的人看清楚——红旗,不仅能升起来,还能扎下根,还能越长越高。”
夏尔挺直脊背:“是!”
脚步声远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维克多侧过头,看向窗外。夜色中的石鸦镇,点点灯火倔强地亮着,远处民兵训练场的篝火还未熄灭,隐约传来战士们的歌声,是那首熟悉的《赤旗谣》。
他抬手,轻轻按住胸口。
那里,真理之火的核心依旧微弱,但燃烧得平稳而坚定。更深处,某种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东西正在缓慢成型——那是通往序列五“导师”的门槛,是“播种者”权柄的深化,是将思想真正转化为组织、将信念锻造成钢铁的力量。
一个月。
梅菲斯特·费勒斯说,一个月后会再来。
那就用这一个月,打下一片更坚实的根据地,壮大一支更强大的红军,点燃更多人心里的火。
然后,当契约天使再次降临,看到的将不再是一个需要祂亲自“注销”的“不良资产”。
而是一片已经燎原的、再也无法被轻易扑灭的野火。
维克多·艾伦闭上眼睛,在熟悉的根据地气息中,沉入伤愈所需的深层休眠。
窗外,石鸦镇的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