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底的喧嚣已归于沉寂,只有夜风拂过林梢的呜咽,偶尔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我靠坐在冰凉的岩壁上,左腿的伤口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日间那场短暂的接触战,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溺于求生忙碌的我们。
梁山的人,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像阴影里的饿狼,耐心地逡巡,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今日这几个探子,不过是伸出的爪牙,试探虚实的石子。
“姑娘,伤亡清点好了。”李教头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咱们折了一个弟兄,伤两人。梁山那边,死了三个,活捉一个,跑了一个。”他顿了顿,“跑的那个,是往孙立大营方向去的。”
果然。行踪已露。孙立的三千人马,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洞内的气氛陡然绷紧,刚刚因击退探子而升起的一点士气,瞬间被更大的忧虑压了下去。
“俘虏呢?”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捆结实了,扔在角落,石彪看着。”李教头朝洞内阴影处努努嘴,“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个被反绑的梁山喽啰蜷缩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恐惧和蛮横,眼神躲闪。这是个突破口,必须撬开他的嘴。但刑讯逼供,非我所愿,也非所长。需要策略。
我挣扎着想站起,肋下和腿上的伤同时刺痛,让我吸了口冷气。孙小妹连忙扶住我。
“姑娘,您伤没好利索,审问的事,交给石彪他们吧。”李教头劝道。
我摇摇头。有些话,必须我亲自去问,有些姿态,必须我亲自来做。我需要知道梁山的确切动向,孙立的部署,以及……宋江对“招抚”的真实态度。这俘虏,是送上门的信使,也是验证栾廷玉情报的试金石。
“无妨。”我借力站直,示意孙小妹不用搀扶,拄着木杖,一步步走向那个俘虏。每一步都牵扯着伤痛,但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镇定,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洞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篝火跳跃,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岩壁上,摇曳不定。
我在俘虏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抬起头,眼神慌乱,却又强自镇定地梗着脖子。
“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刻意放缓,带着冷意。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别过头去。
石彪眼一瞪,抬脚要踹,被我抬手制止。
我不急不怒,目光扫过他破损的衣甲和带着新鲜擦伤的脸颊。“孙立派你们来的?一共几人?任务是什么?只是侦察,还是另有接应?”
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依旧闭嘴不言。
我知道,硬碰硬没用。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需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我弯下腰,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你可知道,为什么只有你被活捉?你的同伴,为什么拼死也要跑掉一个回去报信?”
他瞳孔猛地一缩,呼吸急促起来。
“因为孙立需要一个人回去报信,”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告诉他,黑松岭的‘一丈青’不但没死,还备好了‘礼物’,等他来取。至于你……”我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他恐惧的脸,“是死是活,对孙立而言,无关紧要。但对我而言……”
我直起身,声音恢复清冷,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你若实话实说,我保你性命,伤好后,是去是留,随你。若冥顽不灵……”我目光扫过石彪腰间的短刀,“这黑松岭,多一具无名尸,也无人在意。”
恩威并施,断其念想。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柴火噼啪作响。那俘虏脸色惨白,汗珠从额头滚落。他看看我,又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庄客,最后目光落在石彪那柄泛着寒光的短刀上,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我……我说……”他终于崩溃,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孙头领派我们来的……一共八人,分四路探查黑松岭虚实……看看……看看扈三娘是死是活,有多少人马……若有机会,便……便放火制造混乱……”
果然只是斥候。我心中稍定。“孙立大营现在何处?兵力如何布置?下一步有何打算?”
“大营……还在祝家庄旧址……兵力……约三千,但分守各处关卡……孙头领近日烦躁,似在等梁山本寨的指令……小的,小的只知道这些了……”
等指令?是在等宋江对“招抚”的态度吗?我心中飞快盘算。看来,宋江那边尚未下定决心,或者,条件还未谈拢。这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
“带下去,给他包扎一下,弄点吃的。”我对石彪吩咐道。没必要再逼问,他知道的有限。留着他,或许还有用。
石彪应声将人拖走。洞内气氛依旧凝重。李教头走上前,低声道:“姑娘,孙立已知我等在此,恐大军不日即至。我们……”
我抬手打断他,目光扫过洞内一张张焦虑的脸。“慌什么?孙立若真有把握一举拿下我们,何必只派几个探子?他是在试探,也是在犹豫。三千人马,听起来吓人,但要搜山,要攻坚,他也要掂量代价!”
我提高声音,既是说给李教头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今日我们能以寡敌众,击退其精锐探子,明日就能凭借这黑松岭天险,让他孙立碰得头破血流!手弩已成,草药已备,据险而守,何惧之有?”
话语在洞中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看到一些人眼中的恐惧稍稍退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
“李教头,加强戒备,暗哨放出五里,轮班休息,保持警惕。”
“石彪,弩机队加紧操练,熟悉地形,我要你们每一把弩,都能在三十步内要人性命!”
“孙小妹,带人清点物资,尤其是箭矢和伤药,务必确保充足。”
一道道指令发出,混乱的场面重新变得有序。人们各自忙碌起来,虽然依旧沉默,但多了几分目标感。
我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腿上的伤处突突地跳着痛。刚才那番强撑的气势散去,露出内里的虚弱。我知道,那番话更多的是在鼓舞士气。孙立的三千人,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
栾廷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无声地坐在我对面。篝火映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
“三娘以为,孙立会等多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不会太久。”我揉着刺痛的额角,“宋江的耐心有限。他在等我们山穷水尽,或者……等一个能‘名正言顺’动手的借口。”
“借口?”栾廷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比如,我们‘杀害’梁山使者,或者……主动出击。”我看向他,“教师以为,我们当如何?”
他将一根枯枝投入火中,火星噼啪溅起。“守,是下策。久守必失。”他顿了顿,抬头看我,目光锐利,“或许,该让宋江知道,我们并非只有‘守’这一条路。那颗钉子,该动一动了。”
钉子?我心中一动,是指他在梁山内部的耳目?他要主动传递消息,展示肌肉,增加谈判筹码?
这是一步险棋。但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动静太大,恐适得其反。”我谨慎道。
“分寸,某自有把握。”栾廷玉语气笃定,“只是,需三娘配合演一场戏。”
“什么戏?”
他凑近些许,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听着,心脏微微加速。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或可争得数月喘息之机。
火光摇曳,映照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洞外,夜色如墨,危机四伏。洞内,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