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话在黑风隘的冬日里,像根刺扎在我心头。仓廪渐实,屋舍渐暖,百多口人总算能喘口气。可夜里听着山风卷过隘口,我总能惊醒。这乱世,温饱只是最薄的甲胄。没有锋利的爪牙,我们这群人,就是圈在栏里的牲口,只等豺狼上门。
武装起来,刻不容缓。这不只是防身,更是要争一口能自主喘息的气。
深夜,主洞。油灯昏黄,映着栾廷玉、猴子、赵老黑、李老七、王猎户、赵三等几张凝重的脸。火炕散着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紧绷。桌上摆着赵老黑连日来试制的几把铁器,不是刃口卷缺,就是脆硬易折,最好的也不过是勉强成形。
“诸位,”我开口,声音在洞里显得格外清晰,“肚子暂时填饱了,身子也冻不着了。可这安稳,像窗纸,一捅就破。咱们不能一辈子缩在这山沟里。要想真正站稳,活下去,甚至……有朝一日能讨个公道,光靠锄头和猎叉,不行。咱们需要真正的刀兵,需要能让对手流血的东西。”
这话砸在每个人心上。栾廷玉眼中有寒光一闪。猴子拳头攥紧。赵老黑盯着桌上那几件失败品,眉头拧成了疙瘩,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
“打造兵器?谈何容易。”赵老黑嗓音沙哑,他是铁匠,最知深浅,“炉火温度不够,铁矿石杂质太多,淬火全凭经验手感,十次里难成一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是难为无技之工啊!”
气氛一沉。他说的是实情。
“老黑莫要担心,小女子略懂一二。”我接过话,拿起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划动起来,“咱们的法子,得变一变。”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手中的木炭上。
“首先,是炉子。”我画出一个简易的竖炉结构,重点标注了鼓风口的位置和角度,“现在的炉膛太矮太散,热力不足。我们要建个更高的竖炉,炉壁用耐火黏土掺砂石加厚。关键在这里,”我点向鼓风口,“进风口要斜向下,让风在炉子里旋转起来,就像……像漩涡一样,把热量锁在中心,烧透矿石。” 我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比喻。
赵老黑猛地凑近,眼睛瞪得溜圆:“风打旋……火聚心……妙啊!这般弄法,炉火岂能不旺?!” 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姑娘,这法子……”
“家传杂书偶有提及。”我含糊带过,继续在炉底画出两个孔洞,“铁水重,杂质轻。炉底开两孔,高位排渣,低位出铁。炼铁时,加入后山那种白色的脆石头作熔剂,它能吸附杂质,让铁水更纯净。”
“石灰石?”李老七插话,“那东西有用?”
“有大用。”我肯定道,“再者,矿石不能直接大块丢进去。”我用炭块敲击石板,“必须砸成均匀的小颗粒,受热才均匀。工造队需改制一种脚踏式或水力驱动的石臼,提高粉碎效率。”
赵老黑呼吸急促,脸上泛起红光:“矿石预碎、石灰除杂、高炉聚热……环环相扣!若成,铁水纯度必能大增!”
“锻打也得革新。”我在一旁画出叠打锻铁的示意图,“得到的生铁坯,要反复加热、折叠、锻打,千锤百炼,挤出最后残存的杂质,这叫百炼法。淬火时,尝试用兽脂混合盐水,或许能让刀身刚韧兼具。”
栾廷玉一直沉默聆听,此刻眼中精光爆射,抚掌叹道:“三娘此法,看似质朴,却暗合造化至理!若成,我军械可期,根基立矣!”
计划既定,黑风隘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全力运转。李老七带人选址砌筑五丈高的新式竖炉,赵老黑指挥学徒夯制耐火泥坯,猴子带人大量开采石灰石和质地坚硬的青石以备制作石臼。我整日守在匠作区,调整风口倾角,指导石灰石的投放比例,甚至用黏土捏出熔渣流动的模型给大家讲解原理。
十日后,崭新的竖炉巍然矗立。八人合力拉动的巨型风箱发出沉闷的呼啸,炉火点燃,烈焰竟呈现出刺目的青白色,热浪逼人!投入混合了石灰石碎块的矿料后,炉内轰鸣如雷。
两个多时辰的焦急等待后,赵老黑颤抖着撬开出铁口。刹那间,金红炽亮的铁水奔涌而出,竟不见往日翻滚的泡沫和黑渣!铁水注入提前预热好的刀范,冷却后,敲开范土,露出的刀坯呈现出匀净的暗青色,敲击之声清越悠长,远胜从前!
接下来的锻打更是关键。按照“百炼法”的要求,赵老黑亲自操锤,在新建的、利用水力带动的大锤辅助下,对烧红的铁坯进行反复折叠锻打。火花四溅中,杂质被一点点挤出,铁坯逐渐致密。最后,在特制的兽脂盐水池中完成淬火。
当成型的战刀被钳出水池,黝黑的刀身在水汽中泛着幽蓝的光泽。赵老黑将其奋力劈向一旁碗口粗的硬木桩!
寒光一闪,木桩悄然分为两半,断面平整如镜!再看刀身,暗纹如水波流转,刃口完好无损,锋芒逼人!
“百炼钢……这是真正的百炼钢啊!”赵老黑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着长刀,热泪纵横,“老夫打铁四十年,今日……今日方见真钢!”
洞内外,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众人围着那柄刀,眼中充满了激动与希望。
栾廷玉接过长刀,手指拂过冰冷的刃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三娘今日,为我等铸就的,是劈开荆棘、安身立命之根!”
我望向山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更深的紧迫感。利器已成,但如何使用它,如何守住它,将是更大的考验。黑风隘的铁与火之路,方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