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沉寂的帝都。镇国公府那扇紧闭了数月之久的朱漆大门,依旧没有开启的迹象,但府内凝滞的空气,却因一个身影的悄然离去而被搅动。
易容成普通行商模样、气息收敛得如同滴水入海的“影十一”,怀揣着那份关乎家族命运的证据副本与状纸,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他的离去,标志着陆家反击的号角,终于由暗处转向了明处,吹响了第一声。
府内,陆寒州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影十一”消失的方向,身形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如水,唯有负在身后、微微收紧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这一步踏出,便再无转圜余地,要么沉冤得雪,要么万劫不复。
陆沉星站在父亲身后不远处,他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将那一丝因大事已动而产生的悸动压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无益的,冷静,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武器。
沈清辞没有出现在书房。在这个关键的早晨,她选择了留在内院,用她自己的方式,维系着这个家最后的平静表象,也为即将奔赴“战场”的父子二人,守护着最后一方可以短暂休憩的港湾。她亲自监督着早餐的制备,菜肴依旧清淡精致,分量却比往日更足。她甚至难得地吩咐小厨房,蒸了一碟陆沉星平日里最喜欢的梅花形状的豆沙糕,那一点点甜意,在此时显得格外珍贵。
当父子二人来到饭厅时,看到的是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摆放整齐的碗筷和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以及那碟点缀其中的、带着暖意的豆沙糕。沈清辞面容平静,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极淡的温柔笑意,为他们布菜盛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今天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多吃些,今天天气凉,粥要趁热喝。”她将一碗熬得糯软的鸡丝粥放到陆寒州面前,又夹了一块豆沙糕放在陆沉星碟中,“星星,尝尝,今日的火候刚好。”
她的寻常与镇定,像一股温润无声的力量,悄然抚平了陆沉星心底最后的一丝波澜。他低头咬了一口豆沙糕,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母亲手掌的温度,让他因紧张而有些发冷的四肢都仿佛暖和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了,母亲此刻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姿态,是对外界纷扰最无声也最有力的蔑视,更是对他们父子最深沉的支持。
早饭后,陆寒州依旧按照惯例,去了书房,并非处理公务,而是进行最后的静心凝神。陆沉星则被沈清辞留了下来。
“星星,随我来。”沈清辞带着他,走进了自己的小书房。她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套叠放整齐的、月白色绣着暗银云纹的崭新衣袍,以及一枚用玄色丝绦系着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
“这是……”陆沉星有些疑惑。
“明日三司会审,你虽非主角,但既选择立于庭上,便代表陆家颜面,亦是你首次正式亮相于朝堂诸公面前。”沈清辞将衣袍拿起,在他身前比了比,尺寸竟是分毫不差,“衣袍是我早些时候让人备下的,料子普通,不惹眼,但针脚细密,版型挺括,穿着不失气度。这枚玉佩,是你父亲当年第一次随军出征前,你祖父所赠,寓意‘守心如玉,外圆内方’。”
她亲手为陆沉星系上玉佩,整理好丝绦的结扣,动作轻柔而郑重。然后,她退后一步,端详着换上崭新衣袍、更显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的儿子,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复杂。
“明日,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三点。”沈清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陆沉星心上,“其一,昂首挺胸,我陆家儿郎,无愧天地,何惧鬼蜮伎俩?其二,言必有据,字字斟酌,以理服人,不以情绪逞能。其三,”她顿了顿,目光深深望入陆沉星眼底,“无论庭上风云如何变幻,记住你父亲的行事准则,记住你母亲教你的处世之道,更要记住——你是谁。”
你不是任何一个案件的附属,不是需要被同情的对象,你是陆沉星,是陆寒州与沈清辞的儿子,是镇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你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容轻侮的力量与传承。
陆沉星抚摸着胸前那枚温润的玉佩,感受着衣袍妥帖的质感,听着母亲这番掷地有声的叮嘱,胸腔中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充盈着。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沈清辞,深深躬身:“母亲教诲,孩儿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脊梁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变得更加挺直。母亲为他准备的,不仅仅是衣冠,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与认可,是一次正式的“加冕”。
午后,消息终于传回。“影十一”顺利将状纸与证物副本送达大理寺。据说,当时坐堂的大理寺少卿看到状纸内容及附上的部分证据时,脸色骤变,立刻下令封存,并亲自入宫禀报。几乎在同一时间,顾家安插在衙门的眼线也将消息飞速传回顾府。
帝都这潭深水,终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暗流瞬间变得汹涌起来。
陆寒州在书房得到消息后,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他话,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卷,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沈清辞,则在确认消息后,立刻加强了府内的暗哨,尤其是夜间。她知道,对手在明面上受阻后,很可能会采取更下作的手段。她亲自检查了各处门户,确认无误后,才回到内院。
夜幕降临,镇国公府早早熄灭了大部分灯火,只余下书房和内院主屋还亮着微光,在一片漆黑的帝都里,如同两座沉默的、遥相呼应的灯塔。
陆沉星躺在床榻上,并没有入睡。他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从“影十一”的悄然离去,到母亲为他整装叮嘱,再到消息传回后府内外那无声的紧张。他抚摸着胸口的玉佩,感受着那份温润坚定的力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母亲的话语。
恐惧似乎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沸腾的战意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知道,明日踏出府门,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法度与权势交锋中心的三司会审公堂,将是他人生一个全新的起点。他不再是被保护者,而是并肩而立的战友;他不再仅仅是学习谋略,而是要亲身实践它。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如同父亲教导的那样,将所有的杂念排除,让心神沉静下来,如同古井无波,只映照着明日的战场。
而在主屋内,沈清辞亦未入睡。她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一枚与陆沉星那块玉佩质地相似、但雕工更为古朴的玉佩,那是陆寒州的。她知道,明日之后,这个家的命运或许将彻底改变。但她眼中没有彷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大海般的沉静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