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与钱明的证词,如同两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那潭水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骤然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寂静。胡三彻底瘫软,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周御史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顾相端坐如钟,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置于膝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左都御史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片刻后,惊堂木再次响起,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震耳。
“人证胡三,证词漏洞百出,前后矛盾,且其身负罪责,品行不端,其言不足为信!其所控镇国公陆寒州滥杀无辜、欺君罔上等罪,查无实据!”大理寺卿的声音清晰而冷峻,如同寒冰撞击,“然,黑山之事,伤亡甚众,陆国公处置虽有缘由,然手段酷烈,亦惹物议,今后当时时自省,谨慎用权。此案,至此了结!退堂!”
“退堂——”衙役们拖长了声音的呼喊在堂内回荡。
了结了。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也没有彻底的翻转定罪,更像是一种权衡下的各打五十大板。陆寒州的罪名被洗清,但“手段酷烈”的评价却被留了下来。这或许是朝廷能给的最大限度的“公正”,既安抚了被煽动的“清议”,也保全了朝廷重臣的体面,更微妙地维持了某种平衡。
陆寒州面色无波,对着三位主审官躬身一礼:“谢三位大人明察。”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他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果。能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全身而退,并反将一军,已是巨大的胜利。至于那点不痛不痒的“评语”,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他转身,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顾相,并未停留,最终落在身后的儿子身上。陆沉星也正抬头看他,少年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经历过大风浪后的沉静与思索。
“走吧。”陆寒州淡淡道。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在满堂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刑部正堂。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外面清冷夹杂着雪沫的空气涌入肺腑,陆沉星才恍然意识到,这场持续数月、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风波,似乎真的过去了。
回府的马车依旧摇晃,车厢内依旧寂静。但与来时那种紧绷的、仿佛拉满弓弦的气氛不同,此刻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激战过后、带着疲惫的松弛。
陆沉星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公堂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掠过——胡三的狡诈与溃败,周御史的咄咄逼人与狼狈,顾相那深不见底的阴沉,父亲如山岳般的沉稳,还有那两位关键证人出现时,满堂的震惊与哗然……最后定格在大理寺卿那“了结”二字上。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父亲,轻声问道:“父亲,我们……这算是赢了吗?”
陆寒州没有睁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星星,你要记住,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没有绝对的输赢,只有利弊的权衡与势力的消长。今日我们洗清了罪名,逼退了对手,保全了家族,这便是赢。至于那‘手段酷烈’的评语……”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不过是陛下和朝廷需要给天下人、给那些清流言官的一个交代,一块遮羞布而已。只要兵权仍在,北境仍需为父镇守,这块布,盖不住什么。”
陆沉星若有所思。他明白了,真正的胜利,不在于口舌上的完全压倒,而在于核心利益是否得以保全,在于对手的图谋是否被挫败。父亲失去了什么?或许是一些虚名。但保住了什么?爵位、兵权、家族的尊严,以及……让所有觊觎者看到了陆家绝非可随意揉捏的实力。
那么,我呢?我在这场风波中,得到了什么? 他扪心自问。不仅仅是见识了朝堂险恶,不仅仅是初试锋芒,更重要的,是一种心境的蜕变。他不再畏惧风暴,因为他亲身经历并参与其中,并且,他们赢了。这种源于实践的信心,远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来得坚实。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那扇紧闭了数月的大门,此刻已然敞开。沈清辞一身素雅衣裙,外罩着那件狐裘坎肩,静静地站在门内,没有急切地迎出来,只是那样站着,目光沉静地望向从马车上下来的父子二人。
她的身影在冬日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定海神针般的力量。
陆寒州率先踏入门内,脚步在沈清辞面前微微一顿。四目相对,没有过多的言语,沈清辞只是轻轻颔首,唇角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切的笑意,低声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陆寒州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陆沉星跟在父亲身后,看着母亲。他发现母亲的眼角似乎比往日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沉静,充满了智慧与力量。他走上前,对着沈清辞,郑重地行了一礼:“母亲,我们回来了。”
沈清辞伸手扶住他,指尖温暖而稳定。她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庞,看到他眉宇间褪去的青涩和增添的坚毅,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慰与骄傲。“辛苦了,星星。”她柔声道,“我都知道了。”
她没有问过程如何惊险,没有问结果是否完美,只是一句“回来了”,一句“辛苦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涵盖了一切。这种无声的理解与支持,让陆沉星心中最后一丝因庭审结果并非全然痛快而产生的细微遗憾,也瞬间烟消云散。
回到熟悉的内院,热水、干净的衣物、温热的饭食早已备好。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他们只是出门赴了一场寻常的宴会归来。但这种井井有条的背后,是沈清辞数月来殚精竭虑的支撑与安排。
用过简单的饭食,陆寒州便去了书房,他需要独自梳理后续,也需要给朝廷、给陛下上一道请罪的奏折——哪怕无罪,姿态也必须做足。这是规则。
陆沉星则被沈清辞留了下来。母子二人坐在暖阁里,手边放着驱寒的姜茶。
“星星,”沈清辞看着他,语气温和,“经过此事,你有什么想法?”
陆沉星捧着温热的茶杯,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在公堂上的观察、父亲在马车上的话,以及自己的思考,缓缓道来:“母亲,孩儿觉得,此番我们虽胜,却非全胜。顾家根基未损,陛下……似乎也并非全然信任父亲。朝堂之事,远比孩儿想象中更为复杂,并非黑白分明。”
沈清辞赞许地点点头:“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那么,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陆沉星沉吟片刻,道:“父亲需继续沉稳,掌好北境兵权,这是根本。对外,我们需低调,消化此番风波的影响。对内……”他看向母亲,“需更加谨慎,巩固根本,尤其是母亲您经营的这些……力量。”他指了指自己,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四周。他已然明白,母亲经营的“北雪初晴”网络和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人脉,在关键时刻,是多么重要的一股力量。
沈清辞眼中笑意更深:“你能想到巩固根本,尤为难得。记住,权势如潮水,有涨有落,但一个家族真正的根基,在于人,在于传承,在于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活下去、甚至重新崛起的韧性。你父亲是陆家的现在,而你,是陆家的未来。经此一役,你当更加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着陆沉星自己去思考未来的道路。这种教导,远比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更能促进他的成长。
陆沉星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被骤然拔高了一个台阶,看到的风景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学习者,他开始真正以一个继承人的视角,来审视这个家族,思考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离不开这场风暴的淬炼,离不开父亲的引领,更离不开母亲这如同春雨般润物无声却又至关重要的——支撑与点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