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事件的虚惊一场,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陆沉星因公堂胜利而可能滋生的些许浮躁,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母亲所说的“ vigilance(警惕)”与“必要的冷酷”。他开始以一种更为沉潜的心态,投入到对家族隐性力量与资源运作的学习中。
沈清辞的教学方式也随之调整。她不再仅仅让陆沉星旁观或分析陈年案例,而是开始让他参与一些不那么敏感、却极具代表性的日常决策。
这日,负责掌管京中几处铺面总账的二掌柜送来一份请示,关于城西一间绸缎庄的存续问题。这间铺子地理位置尚可,但近几年盈利微薄,时而有亏空,二掌柜的建议是,趁年前盘账,将其转手出让,回笼资金。
“星星,你看看这份账目和二掌柜的陈条,觉得这铺子,是留是弃?”沈清辞将文书推到陆沉星面前。
陆沉星接过,仔细翻阅。账目清晰显示,这间“锦云轩”近三年来的盈利确实逐年下滑,尤其是最近半年,几乎是在勉强维持。二掌柜的分析也合情合理,认为铺面经营模式陈旧,竞争不过新兴的几家大绸缎庄,及时止损是明智之举。
按照他之前所学的“利益最大化”原则,似乎应该同意二掌柜的建议。但他想起母亲教导的,要看产业的“隐性价值”。他凝神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母亲,”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求证的神色,“这‘锦云轩’,我记得册子上标注过,它斜对面不远,就是吏部几位员外郎府邸的后街角门?而且,它似乎还兼营一些古籍字画的装裱生意?”
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点了点头:“不错,你能注意到这些,很好。继续。”
得到肯定,陆沉星思路更清晰了些:“铺子盈利不佳是真,但它所处的位置,恰好能观察到那几位员外郎府上的人员往来,尤其是通过角门进出的一些不那么方便走正门的客人。兼营的装裱生意,看似不起眼,却是个极好的由头,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各府需要装裱字画文书的下人甚至幕僚,这些人往往能知道许多主家不便外传的事情。”他顿了顿,得出结论,“所以,孩儿认为,这铺子不能卖。不仅不能卖,或许还应适当投入,维持其运转,哪怕明面上亏些钱,其作为信息节点的价值,远超过那点银钱损失。”
沈清辞满意地笑了。“分析得很对。这便是一个信息节点的典型特征——明面上的业务只是掩护,其核心价值在于其位置和业务性质所带来的信息渠道。二掌柜只看账面盈亏,是他的职责所在,但作为决策者,我们需要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她拿起笔,在二掌柜的陈条上批了“暂缓”二字,并附言“维持现状,开支从我的份例中支取”,然后交给陆沉星,“你去回复二掌柜,就说我的意思,铺子留着另有用处,让他不必再管。”
陆沉星接过批好的条子,心中有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不仅是一次成功的分析,更是一次小小的实践,他运用所学,做出了一个与单纯商业考量不同的、更具战略眼光的决定。他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触摸到母亲经营的这个庞大体系的脉络。
除了信息网络,沈清辞也开始让陆沉星接触一些更为复杂的人情往来。这日,安国公府派人送来帖子,道是安国公夫人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星星,你觉得我们该如何表示?”沈清辞问道。
陆沉星想了想,道:“安国公夫人在此次风波中,虽未明着为我们说话,但多次传递消息,在皇后娘娘面前也为我们转圜过,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前去探病。可按礼制,派遣有体面的嬷嬷带上药材补品前去问候即可。”
“然后呢?”沈清辞追问。
“然后?”陆沉星愣了一下,探病不就是如此吗?
沈清辞轻轻摇头,提点道:“安国公夫人此番生病,时机微妙。风波刚过,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两家的往来。我们若只按常礼派人问候,显得生分,也容易让人解读为我们关系疏远,之前的互助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我们若大张旗鼓,主母亲自前往,又过于扎眼,恐惹非议,也给安国公府带去压力。”
陆沉星恍然,这里面竟有如此多的讲究!“那……母亲的意思是?”
“我自然要亲自去探望的,”沈清辞淡淡道,“但不能从正门递帖子大张旗鼓地去。我会在明日午后,乘坐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安国公府后园的侧门进去,只带贴身丫鬟和一份恰到好处的、不显眼却实用的药材。探望时间也不会长,一盏茶功夫足矣。既表达了我们记挂的情分,全了礼数,又不至于将双方都置于风口浪尖。”
陆沉星听得入神。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人情练达,实在精妙。他意识到,维系盟友关系,不仅仅在于危难时刻的援手,更在于平日里这种细致入微、不给人添麻烦的体贴与尊重。母亲此举,既巩固了与安国公夫人的私交,也向外界释放了一个微妙而坚定的信号——陆家与安国公府,关系依旧紧密,但懂得避嫌,行事有度。
“孩儿受教了。”他心悦诚服。
陆寒州虽在家中“静养”,但对儿子的成长亦时刻关注。他注意到陆沉星在沈清辞的引导下,目光不再局限于书斋,而是开始投向更广阔的天地,心中甚慰。这日晚间,他将陆沉星叫到书房,考校他兵法之余,看似随意地问起:“近日随你母亲处理庶务,感觉如何?”
陆沉星恭敬答道:“回父亲,获益良多。母亲教导孩儿,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许多看似寻常的庶务背后,都关联着人脉、信息乃至朝局动向。”
陆寒州颔首:“你母亲所言极是。为将者,需知天时、地利、人和。这‘人和’,不仅指军中将士用命,亦指朝堂盟友、地方乡绅、乃至市井百姓之心。你母亲在这些方面,比为父看得更透,做得也更周全。你能跟她学习,是你的造化。”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然,你需记住,你母亲所授,是‘术’,是方法,是保身立命、壮大羽翼之道。但为父更希望你能明白其背后的‘道’——那便是‘责任’。你掌控力量,经营人脉,最终目的,并非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守护。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你麾下的将士,守护你的家人,守护你心中认定的‘道义’。无‘术’则力有不逮,无‘道’则易入歧途。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陆沉星心神震动,父亲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敲响。他回想起公堂之上,父亲面对构陷时的坦荡与坚守;回想起母亲在幕后运筹时,那份对下属的不忍与最终为了大局的决断;回想起他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守护陆家的清白与尊严。
“术”与“道”。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晰的道路在眼前展开。母亲教他如何行走,父亲则为他指明了行走的方向和意义。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于心。”他深深一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正在父母双重的引导下,逐渐成型,变得愈发坚实和完整。
回到自己房中,陆沉星久久无法入眠。他回顾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从公堂上的初露锋芒,到接触家族隐秘力量时的震撼,再到学习人情往来与资源运作的细致,最后是父亲今晚关于“术”与“道”的点拨。
他不再是一个被保护者,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习者。他正在尝试将所学所悟,融入自己的思考与行动之中。母亲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园丁,以耐心与智慧,为他这棵幼苗灌溉、施肥、修剪枝叶;而父亲,则如同照耀幼苗的阳光,赋予他向上生长的力量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