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波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终将平复,但其带来的影响,却已悄然沉淀,改变着水下的生态。镇国公府并未因太后寿辰上的“另类”亮相而立刻变得门庭若市,反而愈发显得门庭冷落——这是一种刻意的、带着审慎的沉寂。陆寒州依旧称病不朝,陆沉星也深居简出,仿佛那日宫中从容应对的少年只是惊鸿一瞥。
然而,府内却涌动着与外界沉寂截然不同的活力。陆沉星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经历宫宴的淬炼后,他看待事务的眼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解和执行,开始尝试主动规划和构建。
桑园的改良计划在他的持续推进下,已初见规模。张婶利用黄草染出的鹅黄色布匹,虽然产量依旧有限,但其独特的柔和光泽与天然质感,经由沈清辞暗中引线,竟被一位喜好“山野之风”的宗室夫人看中,订走了一批,价格虽不及顶级锦缎,却远超之前的粗布,让桑园上下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春妮因手艺精湛获得的奖励,也激励了其他女工更加注重质量。整个桑园的氛围,从死气沉沉变得有了微弱的生机与盼头。
陆沉星并未因此满足。他站在略有起色的染坊前,对李管事道:“李叔,黄草虽好,但颜色单一,季节限制也大。母亲之前提过,京郊山野间还有其他可用的染色植物,我们可否派人去 systematically(系统地) 搜寻、记录、试种?哪怕一年只能多两三种稳定的颜色,我们的布匹便能更有竞争力。”
李管事如今对这位年轻的小东家已是心服口服,闻言连连点头:“小公子思虑得是!老奴这就去安排人手,趁着开春,多去山里转转。”
陆沉星又补充道:“此事不急在一时,重在持续。可以设立一个小小的奖励,鼓励雇工们平日里也多留意,谁发现了新的、可用的染色植物,核实后便给予赏钱。我们要把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
他将从母亲那里学到的“调动人的积极性”与自己在实践中领悟的“系统性”结合了起来,为桑园规划了一条更长远、也更可持续的发展路径。李管事领命而去,干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足。
除了桑园,陆沉星开始更深入地参与到家族其他外围产业的管理中。沈清辞有意将几处位置关键、但经营状况不佳的铺面交给他分析,让他尝试制定扭亏为盈的策略。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埋头于账本,而是先去请教了母亲关于帝都各区域商业布局、消费人群的特点,又通过“北雪初晴”的网络,了解了竞争对手的情况。他意识到,这些铺面的问题不仅仅是经营不善,更多的是定位模糊,与所在区域的需求脱节。
他花费数日时间,撰写了一份详细的分析报告,不仅指出了问题,还针对每个铺面的具体情况,提出了或转型、或合作、或收缩聚焦的差异化建议。其中一处位于文人士子聚集区域的铺面,他建议不再经营利润微薄的普通文房四宝,转而与一位颇有名气但生活清贫的雕版匠人合作,专营限量版的精品笺纸和特制墨锭,走“雅致”路线。另一处靠近码头的铺面,则建议放弃高端绸缎,转而经营更受船工、客商欢迎的耐用实惠的成衣和土产杂货。
他的建议未必全都成熟可行,但其中体现出的调研精神、分析能力和敢于打破常规的思路,让沈清辞大为惊喜。她没有全盘采纳,而是与他逐一讨论,引导他思考每种方案可能面临的风险和需要调动的资源,将这份报告变成了一次生动的商业案例教学。
“星星,你能想到先去了解市场和对手,再制定策略,这非常好。”沈清辞赞许道,“管理产业,如同将军布阵,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些铺面,便是你的练兵场。大胆去试,即便失败,也是宝贵的经验。”
得到母亲的鼓励,陆沉星更加放手地去实践。他亲自去拜访那位雕版匠人,洽谈合作细节;他去码头观察客流,了解需求。过程中自然遇到了各种困难,匠人的固执、供货商的不配合、雇工的不理解……但他不再像最初管理桑园时那样容易焦虑,而是学着像母亲那样,耐心沟通,寻找利益共同点,灵活调整策略。
陆寒州虽不过问具体庶务,但对儿子的成长却洞若观火。这日晚间,他将陆沉星叫到书房,考校他兵法之余,忽然问道:“你近日打理这些产业,感觉如何?与研读兵法可有相通之处?”
陆沉星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回父亲,孩儿觉得,其理相通,皆在于‘察势’、‘用人’、‘决策’。察势,需知天时、地利、市场、人心;用人,需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调动其积极性;决策,则需权衡利弊,果断坚决,并承担后果。只是战场决策关乎千万性命,瞬息万变,而商事决策则相对和缓,允许试错调整。但核心的谋划与决断之道,是相通的。”
陆寒州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可见你没有白费功夫。不过,你要记住,商事终究是末节,锤炼的是你的心性、眼光和手段。你的根基,不在这里,而在……”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的帝国舆图,目光锐利,“在那里。在你将来要承担的责任里。”
陆沉星心神一凛,肃然道:“孩儿明白。孩儿不敢忘本。”
“明白就好。”陆寒州语气放缓,“你母亲教你这些,是让你羽翼丰满,眼界开阔,未来能更好地执掌陆家,辅佐君王,守护该守护的一切。而非让你沉迷于锱铢必较的商贾之道。”
“是,父亲。”
从书房出来,陆沉星心中对父母的良苦用心有了更深的理解。父亲为他树立了格局和方向,母亲则为他填充了血肉和羽翼。一个指引他仰望星空,一个教导他脚踏实地。
回到内院,沈清辞正在灯下查看他今日送来的、关于与雕版匠人合作的最新进展汇报。见他回来,她放下纸页,含笑问道:“你父亲又考校你了?”
陆沉星点点头,将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道:“母亲,父亲说得对,商贾之道是末节。孩儿不会本末倒置。”
沈清辞欣慰地笑了:“你父亲是怕你走了弯路。但他也清楚,不懂经济庶务,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高位者若不知民间疾苦,不解利益纠葛,如何能做出合乎实际的决策?如何能驾驭庞大的家族乃至国家?他让你跟我学这些,便是要为你打下最坚实的根基。这根基,不仅仅是银钱和人脉,更是一种对世情的透彻理解,一种解决问题的能力。有了这根基,无论你未来是执掌帅印,还是立于朝堂,都能站得更稳,看得更远。”
她拉起陆沉星的手,感受着少年掌心因近日频繁书写、劳作而略微增加的薄茧,语气温柔而充满力量:“星星,你要记住,我和你父亲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一个有能力、有担当、亦有温度的自己。宫宴上的光芒固然耀眼,但真正支撑你走得更远的,是这些平日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看似不起眼的根基。”
陆沉星反手握紧母亲的手,重重点头。他望着母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韧而睿智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