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卯时,陆沉星准时踏入这间陈设简朴的房间,开始他作为帝国最年轻参政官员的日常。
案头堆积的文书,是经过初步筛选后的各地奏报、部院咨文以及部分不涉核心机密的廷议纪要。他的权限是“阅览”与“具折以闻”,这意味着他需要从海量信息中提取要点、发现问题、形成见解,并以奏折形式向皇帝汇报,实则是向陆寒州汇报。这工作看似枯燥,却是了解帝国运转脉络、锻炼政务能力的绝佳途径。
陆沉星并未急于求成。他谨记母亲“多看多听多思少言”的教诲,初始几日,只安静地翻阅文书,熟悉各类公文的格式、用语、以及不同衙门行文的风格与潜藏意图。两名主事(一位姓周,一位姓王)起初态度恭谨中带着疏离与试探,每日按时将分好类的文书送来,简单禀报紧要事项,便垂手侍立一旁,观察这位年轻上司如何行事。
陆沉星对他们的审视恍若未见,只是专注地看着文书。他看得很慢,并非才力不济,而是动用了另一种“看”法。眉心祖窍内的“星穹密天图”虚影缓缓流转,一缕极其微弱的、经过玉佩过滤和伪装的灵觉,如同无形的清风,拂过纸面上的文字。他并非直接窥探内容,而是感知文书本身残留的“气息”。
这是沈清辞与他探讨出的新应用:长期接触某类事件或身处特定环境的人,其情绪、意图乃至所涉能量的性质,会不自觉地在经手的文书上留下极其微弱的“印记”。普通官员或许只能通过文字推断,但陆沉星却能捕捉到这更深层的“场”。例如,一份汇报某地春旱的奏折,若执笔官员真心忧民,字里行间会残留焦虑与期盼;若只是敷衍塞责,则透出淡漠甚至厌烦;若其中夹带私货、夸大其词以谋求拨款或政策倾斜,则往往隐含着一丝急功近利的“燥气”。
几日下来,陆沉星便通过这种方法,对各地官员的心态、某些事务的紧迫程度、乃至部分文书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情,有了超越文字表面的直观感知。他不动声色,只将一些感觉“异常”的文书单独抽出,记下编号与疑点,待晚间回府与母亲探讨。
除了感知“人”的气息,他更留意那些与“异常”相关的信息。在翻阅成堆的户部钱粮、工部河工、刑部案牍之余,他特别关注钦天监的星象风角记录、各地官府上报的“祥瑞”或“灾异”、以及边境海关关于海外商船及物产的记述。
这一日,他在一堆看似寻常的东南沿海州县旬报中,发现了一份来自某沿海小县的简短呈文。文中提及,本县渔村近日有数位老者相继染上怪病,症状为低热不退、精神恍惚、夜间多梦呓语,所言多涉“海中有光”、“星坠于波”等荒诞内容。本地郎中束手,疑为瘴气或邪风入体,已按惯例隔离并上报。呈文末尾,县令谨慎地提及,同期有渔民反映,夜间近海处偶见不明幽蓝磷光随潮汐起伏,但白日探查一无所获。
这份呈文夹杂在一大堆关于赋税、治安、春耕的常规汇报中,毫不显眼。若非陆沉星灵觉扫过时,敏锐地捕捉到文字间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夜星海共鸣中感知到的邪异意志略有相似的阴冷“余韵”,恐怕也会如寻常书吏般将其归入“地方异闻”类别,草草归档。
他心中警觉,立刻将这份呈文反复细读,并调阅了该县前几个月的相关记录,发现类似怪病与磷光现象,在约两个月前曾有零星提及,但未引起重视。时间点,恰好与海外势力活动加剧、东南海寇开始异动的时间段有所重叠。
“不是巧合。”陆沉星提笔,在一张素笺上简要记录了呈文要点、时间关联以及自己的怀疑,并将其归入需要重点关注的那摞文书中。他没有立刻下结论或提出处置意见,而是决定继续观察是否有其他地区出现类似报告,并等待“北雪初晴”可能传回的调查信息进行印证。
他的沉稳与细致,渐渐落在了两位主事眼中。这位年轻的监国学士,看文书似乎很慢,但每每抽出的“待议”或“存疑”文书,事后经周、王二人私下核对,往往确实存在某些不易察觉的疑点或潜在问题。他提问不多,但一旦开口,总能切中要害。对待属官,他态度温和却保持距离,指令清晰,赏罚分明,不过数日,周、王二人便收起了最初的轻视与试探,转而变得真正恭敬勤勉起来——毕竟,跟随着一位有眼光、懂实务的上司,前途才更光明。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沈清辞耳中。晚间,陆沉星回府禀报一日所得,重点提到了那份沿海小县的呈文。
沈清辞仔细听完,又看了他的记录,沉吟道:“你的怀疑很有道理。怪病、磷光、梦呓涉及星海……这些症状,与婆利洲邪术中针对灵魂与精神的侵蚀手段有相似之处,但更隐蔽,更像是大规模仪式后散逸的微弱能量,影响了特定体质或位置的凡人。结合你之前的感应,海外势力很可能在东南沿海不止一处地点,进行了某种持续性或周期性的探测仪式,这些便是‘副作用’。”
她眼中锐光一闪:“此事不宜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我会让你父亲以钦天监和太医院联合巡查各地‘春疫’的名义,派一队可靠之人,秘密前往该县及周边区域查访,重点采集病患气息、磷光残留物以及当地水土样本。同时,让‘北雪初晴’在东南的人,暗中排查还有无其他类似未上报的案例。”
她赞许地看着儿子:“星星,你做得很好。能在浩繁文书中敏锐捕捉到这一丝不谐,并联系前后,这便是‘洞幽’之能。监国学士这个位置,你已初步站稳了。”
陆沉星并未自满:“母亲,这只是发现了问题。如何解决,如何防范,才是关键。”
“不错。发现问题只是第一步。”沈清辞点头,“接下来,你要学习如何在朝堂框架内,推动问题的解决。这份呈文,你可以作为你‘具折以闻’的素材之一,但措辞需谨慎,可归入‘东南异象与民生疾苦需加意体察’之类,建议朝廷派员巡查,以示关怀。具体的调查方向和秘密安排,则通过你父亲和你自己的渠道进行。这便是明暗结合。”
陆沉星悉心受教。
朝堂之上,陆寒州的权威随着他数月来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以及皇帝病重期间总揽朝政的稳定表现,已然如日中天。每日廷议,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重大决策皆由其定夺,百官俯首。几位宗室亲王和李太妃一系虽心中怨怼,但在绝对的实力与事功面前,已无力正面抗衡,只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做些无谓的拖延或私下发发牢骚。
这一日,太医院院使在廷上面呈皇帝病情,言道陛下病情已稳,但元气大伤,仍需长期静养,且忧思过度不利康复,建议至少静养一年半载,期间尽量避免劳心国事。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静。谁都知道,这意味着陆寒州“总揽朝政”的状态,将至少持续一年以上。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已经悄悄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文官班列较前位置的陆沉星。皇帝若长期无法理政,陆寒州便是无冕之“摄政”。而这位刚刚崭露头角的监国学士,作为陆寒州唯一的儿子,其在父亲身边参与机要、积累资望,其未来地位……
陆寒州神色沉静,听完院使奏报,向御座方向躬身道:“陛下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臣等自当恪尽职守,竭力维持朝政平稳,以待陛下痊愈。在此期间,一应事务,臣必与诸位同僚尽心商议,妥为处置,绝不敢有负圣恩。”
他没有提任何“摄政”之名,但话语中“维持朝政平稳”、“尽心商议”、“妥为处置”的承诺,已然接过了这长达至少一年的权柄。无人出言反对,连最顽固的宗亲也只是嘴角抽动,最终沉默。
退朝后,陆沉星回到值房,心中波澜微起。他知道,从今日起,父亲实质上已成为帝国最高统治者,而自己这个“监国学士”的分量,也随之水涨船高。未来的路,将更加充满机遇,也必然伴随着更多的凶险与考验。
案牍之上,文书依旧堆积。窗外,春日渐深。陆沉星收敛心神,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文字与气息交织的卷宗。他的成长,在这帝国权力中枢的日常运转中,悄然进行。而权柄的枢纽,正随着皇帝的病榻时光,不可逆转地向着陆家父子手中转移。星海的警示犹在耳边,尘世的权柄已握手中,少年学士的征程,方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