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的休息短暂得如同幻觉。我们咽下冰冷干硬的食物，将最后一点能量压榨进疲惫不堪的身体。峡谷深处那心脏起搏般的轰鸣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敲打着我们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扎西仔细检查了我们的装备和绳索，最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其是那条焦黑低垂的右臂。
“下去之后，一切见机行事。首要目标是靠近裂缝，激活碎片。如果事不可为……”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言之意。
我点了点头，用左手紧紧握住那块包裹着的水晶碎片，它内部的悸动与我右臂烙印废墟下的微弱重组感产生着奇异的共鸣，像两颗即将同步爆炸的炸弹。
没有豪言壮语，我们利用岩壁的阴影和扭曲的金属残骸作为掩护，开始向峡谷底部绳降。空气中弥漫的腐败甜腻感和冰冷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下方那旋转的黑暗漩涡散发着强大的吸力，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将我们向下拉扯。
绳降过程险象环生。岩壁上的幽蓝色“血管”如同活物般试图缠绕我们，被我们用武器艰难隔开。一些刚刚凝聚成形的、半透明的冰晶魔影在漩涡周围游弋，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发出惑人心智的低语，需要我们集中全部意志才能抵抗。
终于，我们踏上了峡谷底部。脚下是光滑而冰冷的、仿佛由黑色琉璃铺就的地面，一直延伸到那巨大的黑暗漩涡边缘。这里的声音完全消失了，连我们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吞噬，只有那漩涡中心传来的、直击灵魂的深沉轰鸣。
距离漩涡越近，手中水晶碎片的反应就越剧烈，变得滚烫无比，光芒透过厚布闪烁不定。我右臂那死寂的烙印也开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是与同源本体过于接近的本能反应。
“就在那里！”
扎西指向漩涡侧面一处相对平坦的区域，那里曾经是基地主入口的平台，如今被幽蓝色的冰晶覆盖，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扭曲的金属结构和……几具被冻结在冰晶中的、保持着惊恐姿势的基金会人员尸体。
那里是执行计划最近的位置。
我们猫着腰，借助残骸的掩护，艰难地向平台移动。每靠近一步，承受的精神和物理压力就倍增。冰冷的寒意穿透厚厚的衣物，直刺骨髓。幻觉变得更加严重，我仿佛看到镜中的“他”在对我冷笑，看到守门人浑身是血地伸出手，看到无数苍白的面孔从漩涡中浮现，无声地呐喊。
“稳住！”老三在我身边低吼，他的眼神因为抵抗精神侵蚀而布满血丝。
就在我们即将踏上平台的那一刻——
轰！
漩涡的旋转猛地加速！一股强大的能量冲击波以它为中心爆发开来！
我们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平台周围的冰晶纷纷碎裂，十几个身形更加凝实、散发着恐怖寒气的冰晶守卫站了起来！它们比白城中的更加高大，眼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手中凝聚的冰戟仿佛能冻结空间！
而更可怕的是，在漩涡的正上方，那浓稠的黑暗开始扭曲、凝聚，一个巨大的、由纯粹寒意和恶意构成的面孔轮廓缓缓浮现！它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如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那个存在的意志，直接降临了！
“卑微的虫子……竟敢一再挑衅……”
一个混合了无数杂音、冰冷无情的意念，直接在我们脑海中炸响，充满了蔑视和即将碾碎我们的不耐烦。
冰晶守卫发出无声的咆哮，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我们冲来！它们的力量远超之前遇到的任何敌人！
“没时间了！我挡住它们！你们去平台！”扎西怒吼一声，挥舞着猎刀，如同暴怒的雄狮，主动冲向了冰晶守卫！他的刀法狠辣精准，每一刀都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竟然暂时挡住了守卫的冲锋！
老三红着眼睛，拉起我，不顾一切地冲向平台！
冰晶守卫试图拦截，但扎西死死缠住了它们，用身体为我们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我们冲上了平台！距离那旋转的黑暗漩涡不足五十米！狂暴的能量乱流几乎要将我们撕碎！
“大哥！快！”老三转身，用身体挡在我面前，举起金属管，面对追来的冰晶守卫！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扯掉包裹水晶碎片的厚布，那耀眼的白炽光芒瞬间爆发，与漩涡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右臂的烙印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股新生的、脆弱的结构正在与碎片的力量产生最后的共鸣！
我回忆着白城中枢信息流中的方法，将全部的精神、意志、乃至生命力，都灌注进左手中的水晶碎片，同时引导着右臂那奇异的重组感，将其作为一种“坐标”和“放大器”！
“以寂静之名……归于虚无！”
我向着那黑暗的漩涡，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我将水晶碎片，狠狠地按向了脚下被冰封的平台地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水晶碎片的光芒瞬间达到了顶点，然后如同超新星爆发般，向内坍缩！一股无形但无比强大的排斥力场，以碎片为中心，如同一个急速膨胀的透明气泡，猛地扩散开来！
首当其冲的，是平台上的幽蓝冰晶，它们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般迅速消融！紧接着，是那些冲上平台的冰晶守卫，它们在这纯粹的“拒绝”法则面前，身体寸寸碎裂、汽化！
力场撞上了巨大的黑暗漩涡！
嗡——！！！
两个截然相反的规则发生了最剧烈的碰撞！
漩涡的旋转猛地一滞！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不稳定！那刚刚凝聚的巨大面孔发出了愤怒的咆哮，黑暗能量疯狂涌动，试图稳住漩涡，抵抗排斥力场！
这是一场法则层面的拔河！
我能感觉到水晶碎片的力量在飞速消耗，它表面的裂纹越来越多！我的右臂那新生的结构也在超负荷运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我的意识在迅速模糊，生命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流逝！
“不够……还差一点……”我感觉到漩涡的抵抗依旧顽强。
就在这时，一直在与守卫搏杀的扎西，浑身是血，却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他放弃了防御，用尽最后力气，将猎刀投掷向漩涡中心那巨大的面孔虚影！同时，他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向了最近的一个冰晶守卫，引发了剧烈的能量爆炸！
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让那面孔的意志出现了瞬间的分散！
就是现在！
我用尽最后一丝意识，不再仅仅是引导，而是将我自己，连同右臂的烙印废墟和全部的生命力，都作为了燃料，投入了这场法则的对抗中！
“带我一起……回去吧！！！”
轰！！！！！！！！！
水晶碎片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化为了齑粉！但它在毁灭的瞬间，将所有的能量，连同我的存在烙印，化作了一根最纯粹的、无形的“排斥之矛”，狠狠地刺入了黑暗漩涡的最深处！
漩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般的哀鸣！旋转彻底停止，边缘疯狂扭曲、坍缩！那巨大的面孔虚影在愤怒和不甘中变得模糊、消散！
一股无法抗拒的、向内坍塌的吸力从漩涡中传来！
我被这股力量拉扯着，向着那正在闭合的黑暗深渊坠去！
最后的一瞥，我看到老三泪流满面地想要冲过来抓住我，却被平台的震动掀飞。看到峡谷上方的岩壁开始大面积崩塌……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吞噬了我的一切感知。
这不是死亡。死亡应该是一种终结，一种安宁。
而这，是一种解离。
我的物质身体在坠入漩涡核心的瞬间，便被那最后的规则冲突碾碎、同化。但我的意识，或者说是我存在过的痕迹，并未立刻消散。我被拉入了一条由纯粹信息和无序能量构成的、光怪陆离的通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过去、现在、未来的碎片像雪花般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格拉乡那个平凡的午后，阳光照在雪山上的金光；我“听”到了老三在河边粗声粗气的呼喊；我“感觉”到守钥人基地里那冰冷的座椅，以及那个合成音毫无波澜的宣判；我再次体验了右手烙印第一次燃烧时的狂热与恐惧，体验了吞噬那个科学家时的冰冷与罪恶……所有被我遗忘、忽略或刻意压抑的记忆，此刻都无比清晰。
更奇异的是，我感知到了更多。我感知到那些被漩涡吞噬的基金会人员的最后恐惧，他们的野心与无知在此刻化为了纯粹的绝望。我感知到扎西那决绝一撞中蕴含的、对这片土地的深沉眷恋与牺牲之志。我甚至……模糊地触碰到了那个“冰冷意志”的一丝本质——那并非单纯的邪恶，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空洞的、对“存在”本身的贪婪，一种试图将一切有序归于其初始混沌状态的、宇宙尺度的“熵增”本能。我们，不过是它漫长吞噬之路上，几颗稍微硌脚的石子。
在这终极的混乱中，我右臂烙印的“废墟”却发出了最后一点微光。它不再是与那意志共鸣的桥梁，而是在我彻底燃烧自己后，残留下来的一点纯粹的“我”的印记。它像一枚小小的磁石，在信息的洪流中，牢牢吸附着那些属于“我”的碎片——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恐惧，我的勇气。
我明白了。关闭“门”的，不仅仅是水晶碎片的力量，更是这种以“自我”为坐标的、对混乱的最终“拒绝”。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句号。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永恒。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边缘，我似乎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声响。
那是……门被关上的声音吗？
或许，那也是我自身存在，最终归于寂静的声音。
尾声
三个月后，青藏高原，某处僻静的山谷。
一座新垒的玛尼堆旁，插着一把布满刻痕的藏刀。老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将一碗青稞酒缓缓洒在土地上。
“扎西大哥，我们……赢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裂缝消失了，那片峡谷……彻底塌了，被新的积雪和岩石封死。基金会和守钥人都派人去看过，什么异常能量都没检测到。‘门’，关上了。”
风吹过山谷，经幡猎猎作响，像是在回应。
老三沉默地站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破旧越野车。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样龙行虎步，却多了几分沉稳。他失去了很多——亦师亦友的扎西，生死与共的“大哥”，还有那只总爱跟他斗嘴的镜中“他”。但他肩上，也多了一些东西。
他发动汽车，副驾驶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和几块奇特的金属碎片——那是从峡谷废墟中带出来的，或许蕴含着守钥人或基金会都未能完全理解的知识。他知道，基金会的力量并未完全撤出高原，他们只是在舔舐伤口，等待下一个机会。守钥人依旧隐藏在阴影中，他们的“平衡”理念，在老三看来，有时与冷漠无异。
这个世界并未因一扇门的关闭而彻底安全。雪线之上，依旧隐藏着太多的未知。
但他不再是那个只想逃离的司机了。他有了新的方向。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这片土地，去弄清楚那些还未解开的谜题，去阻止下一个“项目部”的出现。
车辆驶出山谷，融入了苍茫的高原风景中。
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隔离室内。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的人，正看着一份绝密报告。报告的封面，印着一个复杂的徽记。
“……‘锚点’确认湮灭，能量签名已从所有监测网络中消失。目标‘锁孔’因未知原因，在最终阶段失去稳定性，随之崩溃。‘钥匙’项目永久终止。”
研究员合上报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以及……一丝新的、被点燃的好奇。
“彻底消失了吗？”他低声自语，“还是……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回归了那片‘寂静’？”
没有人回答他。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面前的窗户玻璃上，正隐约映出一张脸庞---我的脸庞，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雪线依旧横亘在那里，沉默，永恒，守护着其下与其上的所有秘密。
【第一部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