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灵之河”那令人舒缓的滋养效果终于彻底消退,地下河道完全回归了江南水网地区特有的、混杂着淤泥与腐烂水草气息的阴湿。在阿海精准的操控下,“亡骸之舟”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从一片茂密芦苇荡下方被巧妙伪装过的出口悄然滑出,船身破开平静的水面,重新回到了久违的天光之下。
外面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广阔的沉星泽水面染成一片流动的暖金色,与他们长时间所处的、只有幽暗与水声的地下世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略带凉意的晚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让船上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仿佛连日的压抑都被驱散了几分。
“暂时安全了。”阿海压低声音,鹰隼般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静谧的芦苇丛与水洼,确认没有基金会巡逻艇或可疑的窥视者,“这里是‘沉星泽’的西北边缘,远离主航道,水道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非常适合隐蔽。”
扎西率先利落地跳下船,踩在略显松软的滩涂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回身,小心地将老三扶下船。老三双脚落地,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开始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和四肢。他的脸色虽然仍比正常人苍白一些,但眼底的疲惫已散去大半,行动更是无碍,属于他本人的那份坚韧神采,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眼神中。扎西将自己右臂上那处被能量光束擦伤的伤口再确认查看了一下,原本焦黑的痕迹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肉疤痕,显示着强大的自愈能力。
林晓紧握着手中的铜镜和“潮汐之石”,那指向西南方向的牵引感清晰而迫切。她望向远处天际线上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语气带着冷静的审慎:“星锚指引的方向非常明确,就是刺天峰。但那地方环境极端,高寒缺氧,我们毫无准备,贸然闯入等于送死。而且,星锚之前的警告言犹在耳,‘钥匙’正在被各方捕捉,其他的觉醒者,处境恐怕比我们更危险。”
扎西点头,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猎刀的刀柄,沉声道:“单靠我们几个,力量太单薄了。我们需要更准确的情报,知道基金会、守钥人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进展到了哪一步。同时,我们也需要盟友,任何可能站在我们这边的力量。”
阿海闻言,用他那粗糙如砾石的手指,在饱经水蚀的船帮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却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图案,那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我记得你们之前提起过,找到林晓前,遇到了两个‘特别’的年轻人?一个女孩,一个少年。”
老三的眉头立刻蹙起,脑海中浮现出小瑶那双灵动的眼睛和阿哲那带着戒备与迷茫的脸庞。与他们分开,算来已有四天。分开前,他们郑重约定,如果老三等人三天之内未能返回约定的旅店,小瑶和阿哲就要利用守门人传承的密文,在特定位置留下简单的警示和下一步的联络方式,然后立即动身,前往贡布老爹曾经告诉过老三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守门人联络点寻求庇护。如今,约定的三天之期已过了一天,老三心中不免升起担忧,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是仍在旅店苦苦等候,还是已经按照计划撤离,更不清楚他们是否安全。
“对,是小瑶和阿哲。”老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们必须尽快确认他们的安危。他们可能知道我们离开后发生的一些事情,而且小瑶在以后的路上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
“从此地到你们之前落脚的那个旅店,路程可不近。”阿海根据经验和方向迅速判断道,“徒步太慢,等我们走到,黄花菜都凉了。乘坐火车或长途汽车需要查验身份,这正是基金会追查我们的最佳途径,风险太大。最稳妥的办法,是租一辆车。虽然速度比不上火车,但胜在灵活、隐蔽,可以绕开主要的关卡和城镇。”
这个提议务实而谨慎。扎西略一思索便表示赞同:“就这么办。我们想办法找到可靠的车。”
他看向阿海,“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阿海指了指沉星泽更深处的方向:“我和阿水,去一个非官方的‘流浪者聚集点’。那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灵通,虽然真假难辨,但往往能听到一些风吹草动。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摸到基金会近期动向的蛛丝马迹,甚至能遇到其他对基金会不满的‘边缘人’。”
“分头行动,效率更高。但分开后,我们在哪里汇合?”
老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失去联系往往意味着灾难。
他顿了顿,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简易的示意图:“我们在西北方向,大约五十里外,有一个叫‘三岔口’的小镇汇合。镇子很偏僻,大部分居民都迁走了,镇子东头有座废弃的河神庙,半塌陷在地基里,易于藏身,也便于我们从水路接近。以三天为限,无论有无收获,都在那里碰头。”
“明白。三岔口镇,废弃河神庙,三天为限。”老三重复了一遍,“保重。”
“你们也是。谨慎行事。”阿海用力拍了拍老三的肩膀。
众人合力,将神奇的“亡骸之舟”拖拽到一处水草极其丰茂的河湾深处,用芦苇和藤蔓仔细掩盖好,确保从任何角度都难以发现。随后,两支队伍在渐浓的暮色中,紧紧握了握手,便毅然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没入沉星泽无边的芦苇荡中。
扎西、老三和林晓一路沉默疾行,凭借扎西出色的方向感和野外行进能力,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抵达了一个位于沉星泽边缘、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镇。扎西没有选择镇中心,而是绕到镇子外围,找到了一家门口挂着破旧轮胎、看起来生意冷清的修车店。
店主是个肤色黝黑、满手油污的中年汉子,话不多,眼神里透着精明。扎西没有多余寒暄,直接递过去一叠厚厚的现金,指明要一辆不起眼、但性能可靠的越野车,特别强调不要任何票据,并要求亲自检查车辆。店主瞥了瞥那叠钞票,又打量了一下扎西精悍的身形和老三、林晓不凡的气质,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将他们引到后院。
那里停着一辆半旧的深绿色越野车,车身沾满泥点,看起来饱经风霜。扎西钻进车底,仔细检查了底盘、悬挂,又打开引擎盖,查看是否有不该存在的电子设备。确认干净后,他才冲老三和林晓点了点头。
三人迅速上车,扎西亲自驾驶,越野车发出低沉的轰鸣,驶离了修车店,没有走宽阔的省道,而是拐上了一条坑洼不平、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乡间土路。
夜色如墨,车灯像两把利剑,划破前方的黑暗。车内气氛凝重,无人说话。林晓坐在后排,一手紧握着铜镜,另一手握着“潮汐之石”,闭目凝神,将感知扩散到最大限度,警惕地捕捉着周围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老三靠在副驾驶位上,也闭着眼,但并非休息,而是在努力维持着与意识深处那个冰冷存在的微弱连接,试图从“星锚”那里感知更远方的“噪音”与威胁,眉心的光点随着他的专注而若隐若现。
“按照这个速度,绕过主要城镇和检查站,明天清晨应该能到旅店附近。”扎西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曲折的道路,“基金会肯定已经封锁了各大交通枢纽,这种乡间小路,是他们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
漫长的夜路在紧张与警惕中度过。期间,他们数次远远看到主干道上有闪着红蓝灯光的检查点,都提前绕行,宁可多走冤枉路,也绝不冒险。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发动机的低吼、以及窗外呼啸的风声,构成了这逃亡之夜的背景音。
次日,天光微亮,晨曦驱散了部分夜色。越野车在距离旅店还有一公里多的一片小树林边缘停下,隐蔽好。三人下车,借着树林和晨雾的掩护,徒步向旅店方向靠近。
远远望去,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静静地矗立在薄雾中,看似与往常无异。
但老三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不对劲,太安静了。这个时间,旅店的伙计早该起来生火备灶,准备早餐了,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灯光都看不到。”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三人心中蔓延。他们伏低身体,借助荒草和土埂的掩护,试图从侧面更接近旅店,观察细节。
就在他们凝神观察时,侧面不远处,一簇茂密的灌木丛突然轻微晃动,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带着紧张和惊喜的呼唤:“三哥!扎西大哥!这边!快!”
三人心中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小瑶从那簇灌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满是尘土和疲惫,正焦急地朝他们招手。三人立刻猫着腰,迅捷地闪身过去。钻进灌木丛后的洼地,才发现不止小瑶,阿哲也在。阿哲背靠着土坡,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却像受惊的鹿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背包带。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躲在这里?旅店怎么了?”老三连珠炮似地低声发问,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不能回去了!旅店回不去了!”小瑶语速飞快,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们超过约定时间一天没回来,我们正准备按照计划,在指定地方留下密文警示,然后就去联络点。但就在昨天下午,旅店周围突然来了很多生面孔,扮成货郎、歇脚的旅客,但眼神和姿态都不对劲。阿哲说,他能感觉到那些人身上带着基金会的‘味道’,那种冰冷的、像是机械一样的能量残留!”
阿哲用力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至少有三组人,分散在旅店四周,形成了交叉监视。他们携带的装备不是普通货色,有能量探测器的低频嗡鸣。旅店里面……可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或者布下了陷阱,就等我们回去。”
这个消息让扎西、老三和林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基金会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辣,这个临时的落脚点果然暴露了。
“我们有没有在旅店留下什么?密文?或者其他可能暴露守门人联络方式的东西?”扎西更关心这个致命的问题。
“没有!”小瑶非常肯定地回答,“重要的东西,包括贡布老爹给的信物,我们一直都随身藏着。密文……还没来得及刻画,就发现了异常,所以我们立刻就从旅店后窗溜出来,一直躲在这里,不敢生火,也不敢大声说话。”
就在这时,林晓一直握在手中的铜镜,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高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镜面上如同水滴落入湖面,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流光。她脸色骤变,低呼道:“有东西在快速靠近!能量反应很集中……是冲着我们来的!”
几乎在同一瞬间,阿哲也猛地转过头,望向旅店的方向,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他低声道:“他们动了!封锁了所有方向……朝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被发现了!”
远处,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草丛、土堆后,几道穿着灰色作战服、动作迅捷如豹的黑影骤然窜出,利用地形掩护,呈一个精准的扇形,向他们藏身的这片灌木丛合围过来,动作间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早已锁定了他们的位置!
“走!向西,进芦苇荡!”扎西当机立断,低吼一声,右手已将猎刀掣在手中。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向着看起来唯一尚未被完全封死的西侧缺口突围时,那个方向的黑暗中,竟然响起了阿海那独特的、带着水汽般沙哑的嗓音,语气急促而紧张:“这边!快!从这边走!水路!”
只见阿海和阿水,以及另外两个陌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片浓密的芦苇后钻了出来。阿海身上沾着泥水,阿水的手臂似乎受了点轻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人,一个是个身形瘦削、面色惊惶不安的少年,眼神空洞,嘴唇不停哆嗦;另一个则是个青年,眼神锐利,面容沉静,但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正有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周围的细微尘土,缓缓盘旋。
“没时间细说了!聚集点被基金会的人突袭了,我们差点没能逃出来!”阿海语速极快,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凝重,“他们这次是下了决心,动用了精锐力量,同时在多个可能的地点清剿!快跟我来,我知道一条能直通‘三岔口’方向的隐秘水道,应该能暂时甩掉他们!”
前有狼,后有虎!情势在瞬间危急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扎西、老三和林晓立刻护着小瑶和阿哲,尘影拉着状态不稳的阿措,所有人跟着熟悉地形的阿海和阿水,不再试图从陆地突围,而是转身猛地扎进了身后那看似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的芦苇荡深处!
冰冷的湖水瞬间浸湿了裤腿,茂密的芦苇叶片刮擦着皮肤,发出唰唰的声响。而身后,基金会追踪者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某种能量探测器锁定目标时特有的、令人心悸的低频嗡鸣声,如同死神的呢喃,紧紧咬住不放,越来越近。
新一轮的亡命奔逃,在这片广阔而复杂的湿地中,再次上演。而这一次,他们的队伍变得更加庞大,汇聚了更多的力量,但也意味着目标更大,面临的追捕网,也将更加严密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