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殿内重归寂静。皇上揉了揉发沉的额角,满身疲惫地倒在龙床上。王德全轻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低声道:“皇上,太医嘱咐了,您得多歇着。”皇上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不用,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他推开王德全的手,独自起身,缓缓踱至殿外。夜色如墨,凉风拂面,稍稍驱散了几分倦意。他望着宫墙深处隐约的灯火,忽然开口:“王德全,备辇。”不多时,御辇行至宫中一处偏僻宫苑。院中灯火微弱,檐角隐在树影里,寂静得几乎听不见人声。这座小院不似皇后宫中的雍容大气,也无皇贵妃殿内的富丽堂皇,更不像其他嫔妃住处那般喧闹纷华。它朴素得几乎不似深宫之地——这里正是宣王生母淇嫔的居所。
皇上立在辇上,望着那点昏黄灯光,恍惚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她原是他身边侍墨的女史,父亲不过是地方小官,因一次醉后冲动,他宠幸了她,之后才封了美人。岁月流转,她如今已是淇嫔,而那个夜晚,竟已过去了二十年。
他记得她最初的模样,温婉沉静,眉目如画。那时她本有心仪之人,是宫外一位书生。可他是天子,年轻气盛,怎容得属于自己的人另嫁?那一夜他借着酒意强留了她,以为日后好好待她便是,可是皇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各种风情的女人。她从此也闭门不出,不争不抢,连宣王出生后也依旧淡漠。
宫中流言四起,笑她身份卑微、一朝得宠,却无人知她本不愿留在这金丝笼中。若当年他能光明正大地纳她入宫,而非趁醉强占,或许她不会受尽冷眼,宣王也不会自幼被人讥笑“生母卑微”,养出如今这般隐忍狠辣的性子。想起宣王近日在朝堂上那双阴沉的眼睛,皇上心头一阵刺痛。这时,王德全清了清嗓子,正要高声通报,皇上却抬手止住了他。
独自踏入内殿。烛影摇曳中,只见淇嫔正斜倚在软榻前执卷而读,昏黄的灯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连垂落的发丝都透着温婉。岁月不曾减损她的容颜,反添了几分从容淡定,像一株静静绽放的兰。皇上脚步放得极轻,仍是惊动了她。淇嫔闻声抬头,见是他,眸光微动,随即轻柔地搁下书卷,起身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安。”他快步上前托住她的手臂,触感微凉。二人相对坐下,却一时无话。淇嫔垂眸盯着案几上跳动的烛火,心中暗涌:怎的突然踏足这冷清宫殿?再看那双也曾让她痴迷过的眼眸,此刻盛满她看不懂的愧疚,反倒令人膈应。那目光黏腻得让她忍不住绞紧袖中的帕子。“皇上深夜前来,”她终是打破沉寂,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可是有要事交代?”话音未落,一个念头骤然闪过,她指尖一颤,“莫非…是璋儿出了什么事?”想到这种可能,泪水瞬间盈满眼眶。那个孩子,始终是她心尖最软的一块肉。旁人骂她狐媚惑主,她可以一笑置之;可璋儿却因她的出身,自幼在明枪暗箭里挣扎。记得他七岁那年被二皇子误推池塘,高烧中仍扯着她的衣袖说:“娘亲别哭,是儿臣自己贪玩。”这样的懂事,更让她心如刀割。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主动伸手挽住皇上的臂弯。指尖触到龙纹刺绣的刹那,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恶心,任由泪水涟涟而下:“皇上,若真是璋儿惹了祸事,请您千万宽宥。臣妾从不怨命运安排,能诞下璋儿已是天大的福气。那孩子事事隐忍,定是怕给臣妾添忧…这些年来,他替臣妾承受的委屈,实在太多太多了。”话音未落,一滴热泪终于落在二人交叠的手背上。
一滴滴的泪在烛火的照映下好似飞蛾扑火转瞬即逝,也映照着皇帝疲惫而坚毅的面容。他凝视着眼前的淇嫔,声音低沉而温柔:“璋儿无事,你放心,只要朕在一日,必会护佑我们的孩儿周全。”他微微一顿,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愫,“华儿,你可曾想过离开皇宫?”淇嫔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为何皇上会在此刻提出这样的安排?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皇帝轻叹一声,继续缓声道:“我想为璋儿选一块富庶安宁的封地。你带着璋儿同去,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那处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朕会派人好生照料你们母子,保你们后半生平安顺遂。”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也暗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舍。此刻的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声响。皇帝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沉沉的夜色。夺嫡之争已然拉开序幕,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就连他这个九五之尊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他必须在尚且能够掌控局面的时机,为他的儿子们谋一条生路。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嘱托,求他保全几位兄弟的性命,皇帝的心口一阵刺痛。可当年为了稳固江山,他还是不得不……如今轮到自己身为人父,才真正体会到当年父皇的苦心。也许这就是天意,要让他亲身体会当年自己种下的因果。“朕是天子,绝不会重蹈覆辙。”他在心中默念,已经为每个皇子做好了周全的安排。可他不知道的是,朝堂这盘棋早已布好,各位皇子已然成年,背后的大臣们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早已押下重注。棋子既已入局,想要抽身而退,谈何容易?不是成为弃子,就必须搏杀到最后。此刻的皇帝,正处在两难之境。他既要为祖宗基业择定贤能,又要设法保全每个骨肉的生命。近来夜深人静时,这份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