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偏殿内,令帅的遗物静置于紫檀长案上,像散落的记忆碎片,等待后人拾取。
而在这些私人物品旁,单独搁着那份云戍曾经费尽心思想要打开的卷宗,上面还压着一方青玉镇纸——这显然是顼宗特意让他看的。封皮上“令元捷谋逆诏狱”那几个殷红大字,依旧刺得人眼睛生疼。
云戍手指发着颤,小心地挪开镇纸,打开卷宗——
里面不过薄薄一张纸而已。
上头潦草几笔所谓“供词”,确实如倪中丞所说,颠三倒四,如同儿戏。最令人痛心的是末尾,那个暗褐色、糊成一片的血指印。
就凭这个?
云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虽然早有预见,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钻心疼痛的洪流,还是猛地冲上了心头。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份卷宗放回原处。
就这么一张纸,便能给一位战功赫赫的元帅定罪?!再风光的身后名,又怎么抵得过生前受尽的屈辱……
几乎是寻求慰藉般,他将目光转向案台上的其他几件物品。
案几左侧,一副军马铁蹄和马鞍被郑重摆放,无声地传递着沙场的粗粝与豪迈,仿佛还能听见战马嘶鸣、踏破山河的巨响。
旁边是一厚叠火器图纸,画得极精细,边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块被小心叠起的破碎军旗,旗帜边缘焦黑卷曲,原本鲜艳的色彩被血与火浸染得暗淡,可中间那个“令”字,却仍清晰可辨,像一声不甘的呐喊,永远凝固在了时光里。
而在这几样充满刚烈之气的遗物旁,一个刷了清漆的木匣显得有些特别。
云戍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信札。随手抽出一封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娟秀工整、风骨内敛的字迹,令人很难相信这竟出自一位纵横沙场的武将之手。
最终,他的目光落向那幅一直未敢触碰的、卷起的肖像画。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将它展开。
画中人身着常服,眉眼舒朗,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容,与他刚刚从字里行间、从血火痕迹中感知到的那个灵魂,奇妙地重合了。
也就在这一瞬,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细针般刺入心头。这眉宇,这轮廓……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在遥远的记忆里,而是在近期,某个面目模糊却印象极为深刻的人影交叠其中。
这感觉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切,让他在巨大的悲伤中,陡然生出一种命运交织的寒意。
云戍沉默地将这些承载着令帅一生荣耀、温情与屈辱的遗物——残破军旗、火器图纸、铁蹄马鞍、书信匣、画像与卷宗——仔细收拢。
抱着它们,像抱着一段沉重的过往,他步履沉缓地走出了奉先殿,回到了自己那处位于京城偏僻角落的小院。
洛梓霖看到云戍愁眉不展地抱着这些东西从宫里回来,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他倚在门边,瞧着云戍整理行装,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对着将落的夕阳眯眼看了又看。
“我这一走,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姑娘要伤心喽。”
云戍嘴角牵起一丝了然的浅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她们伤心的是洛郎走后,再没人能品评新曲,也没人能为她们的扇面题风流露骨的诗句了。”
洛梓霖轻笑一声,手腕一翻,铜钱隐入袖中:“知我者,铁柱也。”
云戍又道:“只可惜,图州没有杏花天。”
“若是我们将图州治理的好,世子殿下就不能在图州为我依着样造一个?”
云戍回他一个无奈的笑容。洛梓霖状似无意地追问道:“难不成铁柱兄就没个要道别的女子?”
“嗯,”云戍手下动作凝滞,脑海中浮现祝苓男那爽利的笑容:“倒是有一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见洛梓霖面上露出兴致盎然的八卦神情,赶紧杵了他一拳,“别打听了,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洛梓霖会意地笑了笑,不再多问,他转而正色道:“说件正事。北郸那边,改朝换代了——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是荀端珵了。”
云戍“嗯”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衣物塞进行囊:“我知道。”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令帅那幅肖像画。
“你跟他……是不是挺熟的?”洛梓霖试探式地问道。
“和议那次、闯进北郸泫州大营那次……云戍掰着指头算了算:“前前后后打过不少次交道。他那个人……怎么说呢?”他想了许久才回答:“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对手了。”
洛梓霖这次倒是完全没料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这个评价。他微微挑眉:“对手?有意思。”
“这个荀端珵,其实比那个死硬派的荀丞珲要难缠上许多。”云戍显然对这个话题更加上心。
洛梓霖若有所思:“他上任后,想必不会贸然对大云动手,反而会施行一些减免赋税、休养生息的仁政。这对北郸百姓是件好事,但对我们,却未必。”
云戍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一个安定富庶的北郸,一个深得民心的君主,对大云而言,收复国土的难度更大了。
“所以,”他伸手搭上洛梓霖的肩膀:“我们更加要把图州治理好。要让它成为我们未来的底气。”
前路依旧未卜,而新年,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