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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被焚成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裂口里翻卷着无数黑色的火浪,像一张要把整座城吞噬下去的巨口。城外的地平线再也看不见——黑焰把它抹去了,连同那些曾经用来辨认方向的塔影、树梢、河脊与山线。只剩下潮声。那不是水的涛响,而是魂与焰彼此磨擦的嘶嘶低吟,叠加成一片压迫胸腔的轰鸣,像一面巨鼓在天穹深处被永不停歇地敲击。

外防阵的光,像被雨打的残烛,明明下一瞬就要灭,却固执地抬起火舌,给城墙上每一张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死里求生的金。阵石在脚下颤抖,符纹从缝隙里渗出,像血一点点浸透纱布。执阵的魂修坐镇四隅,背脊挺得笔直,他们的魂息一圈圈送入阵脉,额角青筋鼓起,眼眶里满是碎玻璃似的光。

第一波魂潮撞上来的时候,没人真的听清楚那一声“来了”。黑浪已到,城墙像被抬起又砸下,石颈骨噼里啪啦,全城的门窗榫头同时发出痛叫。长枪尖刺扎入黑潮里,传回来的不是触碰的阻力,而是像刺进无底的洞——那洞里挤满了手,冰冷、黏湿、没指纹的手,把枪杆一寸寸拖进去。有人被拖到了垛口外,战友抓住他的胸甲,甲扣“叮”的一声崩弹,他就那么安静地消失了,像被黑暗咽下一颗枣核。

“补位!——右二至左五换!符力!继续灌!”副律的声音被风刮碎,仍硬生生穿透过去。火鼓在城心的钟楼里炸响,鼓皮紧到极致,鼓点像一串连珠,击在每个人的肋骨上。鼓旁的司鼓少年嘴唇冻白,他的手掌已经开裂,血渗进木槌,颜色和鼓皮上的旧血混在一起。

萧砚站在城心高台,黑衣被焰风拽得猎猎作响。他像一根钉子钉在风暴的眼里,背影薄,却稳。掌心扣着执魂印,指骨节节泛白,皮下有细微的光在走,那是他把自己的魂息拆开成线,缝进阵脉——阵脉在他脚下像一条巨大的蛟伏,鳞片一片片立起,又被他的指令按平。每一次按压,阵光都抬起一点;每一次抬起,外面的黑浪就倒退半掌宽。

江阮从焰宫内沿御道而来,她没有披甲,只有一袭被火光染出暗金边的黑衣,袖口里藏着的药骨长针在指缝间一明一灭。她走过的地方,地面的焰纹会微微抬头,像渴水的草看见了雨。有人要向她禀报,她一抬手,掌心焰光像一朵开到盛处的花,把涌上来的黑焰轻轻摁回去。她的嗓音很轻:“东街口,封第二线魂墙;南坊,撤小巷阵眼,把人退到巷尾‘井’字位;北坡台,魂骨炮只准斩浪,不许打深——会引得源流反噬。”

命令像丝线在乱麻里穿过,执行的手和脚立刻跟上。东街口的符柱同时亮起,赤金光浪长出十余丈,像墙一样高,飞扑而来的魂影“噗噗”地撞在上面,像蚊撞到了油灯的芯。南坊的巷子里,几个小儿被老兵夹在胳膊弯里撤,人群在火里像流动的剪影。北坡台的魂骨炮沉闷地吐出第一轮光束,光束边缘带着锋利的“齿”,把浪头的线条斩成一段又一段——不打深,不惹底。

黑焰第二次涨潮。它改变了打法——不再以正浪压城,而是把自己撕成了万万条细丝,从每一道裂缝里钻,像漏雨一样细密而无孔不入。垛口下的砖缝、门环的轴眼、旗杆的螺孔、连人盔甲的铆钉缝都涌出黑雾。街心的石兽鼻孔冒出两股黑烟,雕花窗棂里伸出细得几近透明的手,去捏一点灯火。

“裂焰。”江阮垂眸。她把一枚灂焰药针竖在眼前,指腹轻轻一抹,针尾的酱色魂丝“嘶”的一声亮起,像一条被点燃的细蛇,沿着针身窜上去。她屈指弹出——针光落在御道心石,炸开一朵清亮的赤花,花瓣是符,花心是洞。洞吸风,把所有试图从缝里钻进来的黑丝“嗖嗖”地吸进去,又在下一息把它们像喷砂一样喷到城外。

“御道第一阈,翻。”萧砚低声。他脚下一震,那条伏蛟从城心滚到城外,阵纹像推开的梳齿,直直梳过黑潮的前额。前额出现了白,像被剃短的发茬,短白里透出灰。黑潮怒了,浪胞上鼓起一颗一颗疼得要裂的包,它们不是泡,是脸——无数张没五官的脸,把嘴撕到耳根,让风灌进去。

城门楼上,摄魂营残部的旗飘了一下,又稳住。长枪扎地,一根根魂链从枪尾飞出,像铁藤编成的网,扣住被阵纹撕开的浪面。每一次扣下去,链环上都有一个名字暗暗亮起,那是死去之人的字,他们把死借来当钩。有人被拉下去,有人被拉上来,来不及哭,也来不及看彼此脸,手里的链继续丢、继续收。

第三潮来了。它不再从城外拍,而是从城上空直坠。天幕像被一只黑手按着往下压,城里的火一盏一盏悄无声息地灭。钟楼上的火鼓忽然歇了半拍,司鼓少年被压得跪地,木槌滚出两步,他伸手去捞,捞了个空。江阮抬指,一线焰贴着鼓皮划过去,火鼓又响起来——“咚、咚、咚”——像有人掐住心脏在捶,强迫它继续跳。

“御道二阈——封天。”她吐出三个字。焰宫深处的塔心一声沉鸣,塔身的每一层都亮了,像古井里一圈圈拾级而上的灯。塔顶喷出一道直上的光柱,光柱到半天在看不见的穹顶上撞了一下,“咔嚓”,炸开成一面反扣下来的焰幕。焰幕不是一整张,而是由九十九道环形纹组成,每一环都逆着上一环转,像九十九把倒着转的磨盘,把坠下来的黑焰慢慢磨碎。

“御道三阈——裂道封魂。”萧砚接着。他把执魂印往下一按,城根在这一按里吱呀作响,无数条肉眼不可见的裂口在地下咔咔裂开,把城内外的魂流硬生生截断。外面的黑潮扑上来,像被撞了腰的兽,声线里第一次出现了破。

“锁。”他低声补上最后一个字。封魂锁链从天幕坠下,细得像雨丝,密得像帘。每一丝都不亮眼,却根根沉重,落到黑焰上就沉进去,沉到底,钉住底。黑焰发不出壶嘴那样尖的啸,变成了牙缝里的“嘶”,越嘶越尖,最后又低下去。

这一息,城里的人都吸了一口稍长的气。有人靠着墙坐下,呕出一口黑黏的血,又用手背一抹,手背上留下一个黑指印。老卒把副手拉起来,一句“别倒”卡在喉咙里,最终只用力点了一下他肩膀,像拍下一层灰。

“别松。”萧砚不看任何人,他眼睛里只有城。远处的北坡台下,一道隐秘的光正不合时宜地亮起——那是内线的某个阵眼被人触动。江阮同时望过去,两人视线在空中短短一撞,便各自把力道悄悄分出来一线。

“谁在动我的阵眼?”江阮的声线沉到极冷。她从袖里抽出第二缕药丝,沿着御道的细纹引燃,瞬息之间,那条暗光像被热铁烫了一样缩了一缩。城内某条暗巷里,躲在破屋后的黑影惊得后退,脚跟踢翻一只瓷罐,罐里爬出三条魂虫,立刻被巷口的焰纹吸走。黑影咬牙,手腕一翻,指间一枚黑鳞符抖落尘土——他要再试一次。

“沈骨。”萧砚吐出这个名字。他的唇线垂直,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果然如此”的平静。他曾经在摄律司下属的名单里看见过这个字——副律,擅主狱纹。江阮低“嗯”了一声,不是应,而是刀鞘里冷刃与鞘壁相触那一下短促的“锵”。

“我去。”她不看萧砚,脚尖只向地面微微一蹭,人影就像被提起的灯芯,笔直地向那条巷子滑去。她走的时候没带人,像从来不考虑“保护”。巷口的风小,黑焰以丝的形态沿墙根探进来,一寸一寸舔地,像试探人的脚踝是不是热的。江阮把一枚针插在墙缝里,针尾的灂焰从墙里透出来,把一整条墙缝像缝衣一样缝住。她掀开破门,门后“呼”的一声窜出一条黑链,链头是一个小孩子的脸,面皮薄,里面是灰。江阮手心一翻,拂过链头,脸“啪”的一声碎成粉,链身垂地,像一条没有主人指令的蛇。

沈骨从后窗翻出,脚尖刚落地,一只脚背就被一枚针钉进了影子。他停住,低头看了一眼——针没有穿肉,却把他的影绑在地上。他嘿了一声:“江阮。”江阮不答,第二枚针已经掷出。沈骨手腕一转,一片薄得透明的黑符在空中一挡,针被符“叮”的一声弹开,插进院里那盆黄得发卷的栀子。花立刻黑下去,像被人从花心里吹灭。

“投了狱频,换来这么点阴功手段?”江阮言语平,以及其短。沈骨笑,嘴角扯得有些高:“你们守的不过是一座迟早要沉的城,我只是先学会了游水。”他抬手,袖里喷出一阵细黑的雨,那雨落在地上不湿,落在人的影上却沉。江阮不动,影被压出波纹,像一池被扔了一把砂子的水。她把第三枚针斜斜插入自己的影子,影正了一正——把那把砂子原封不动地抖回沈骨脚边。沈骨的影子发出“呲”的一声,一道裂隙从脚踝撕到膝窝,他蹬地,腿上的筋像绳一样紧,才没被影把膝盖反折。

“沈骨。”另一个声音从巷外飘进来,淡,冷,像夜里从井口里冒起的风。萧砚没走近,只隔着巷口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像一把短短的刀,自衣襟底下挑开罪,一个字不用说,已经点了死。沈骨手心冒汗,背后湿了一片。他知道自己赌错了时机——城还没塌,他就先撬门栓,门里的两个人一个针,一个刀,都不说话,只把门栓按回去。

这一线暗处刚平,城外的黑潮却忽然鼓起了一个巨大的影。影没有骨骼,像被风撑起来的布,鼓到极处,布面上挤满了没有五官的脸,它们在同一瞬同时裂开一个口,口里喷出一种比黑焰更黑的焰——那焰没有光,只把四周的光一口口咬碎。御道的焰幕被连咬三口,亮度像被连续按了三次“暗”。钟楼的火鼓又停了一下,司鼓少年抬起的槌在空中怔住半息。

“主潮意志抬头。”萧砚的指节“咔”的一声扣在执魂印的边上。他不用看书,也不用人通报,这东西一抬,他的骨头里就先痛。江阮从巷里出来,袖口上的尘抖都懒得抖,站回他侧面:“三阈不够用了。”

“用四。”萧砚道。

“开四,城下魂狱就要露口。”江阮道,“一旦露口,狱频的根会顺着口爬上来——那些你以前亲手封回去的东西,会以你的名字来找你。”

“知道。”萧砚没解释。他把执魂印轻轻旋了半分,四阈的阑珊锁线在脚下亮了一圈,圈很薄,薄得像一片落叶,广得把整座城都盖住。那片“叶子”往下一沉——城根以下的层层囚锁被他掀开,又在下一息以更深的角度扣住。狱频的根须“簌簌”作响,像极了冬夜里一片枯芦被风一把掐断的声音。苏醒的东西在下面动了一下,像一条被打扰的蛇改变了方向,又慢慢伏下去。

“你背上的伤会裂。”江阮道。萧砚没有回话。四阈落下的瞬间,他的肩胛骨下确实像被暗针轻轻拨了一拨,一股凉意从旧伤里升起,沿脊梁往上爬。他把这股凉压进执魂印,印面温度烫起来,烫得皮肉发麻。他把麻再压下去。

焰幕在四阈的托举下重新抬亮,主潮鼓起的那口“布”被撑回去了一层。可天幕深处,两点刺痛的红同时睁开——不是光,是看。被看着的感觉像是幼时在夜里被父亲掀开被角,用冰水浇在后颈。江阮把眼睛从那两点上移开,她知道,直视它们会让人忘了自己名字。

“江阮。”萧砚低声,“给我半柱香。”

“你要做什么?”

“把它的‘眼’弄瞎。”萧砚道,“它看得太清,我们的每一处补位它都抢在前头。”江阮没问如何,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药针、药丝、焰简、小镜、焰核符……一件一件往他侧边推。萧砚只拿了两样:一枚旧得发哑光的小镜,一卷微微发烫的薄焰简。他把小镜扣在执魂印上,镜面“咔”的一声裂成了四瓣,却没有碎,四瓣像花瓣一样翻开,露出镜底一层淡淡的银。银是冷的,冷得可以盖住火的躁。

“借镜反视。”江阮知道他的思路。镜不是给人看的,而是让“看的人”突然被自己的目光刺到眼。萧砚把薄焰简抽开,简上老旧的焰文在他的魂息里一笔笔亮起来,像一根根被点着的灯芯。他对准了天上的两点红,抬了抬下巴。

“看我。”他在心里说。

天幕的两点红忽然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眨了一眨。这一眨,城里所有人的心脏也跟着躲了一躲——太近,近到像那两只眼睛贴在你的额头皮下面。萧砚将镜往上一抬,镜里的银反着照过去。那两点红被自己折回的红刺了一下,像被辣到,猛地收缩成两枚针眼。黑布般的焰海在针眼的一呼一吸间起伏得更厉害,边缘卷起白沫,那是失控。

“现在。”萧砚道。

江阮的药丝在此刻像被扯断了束缚一样全部飞出,她把灂焰调得很低,不是烧,是糊。那些眼角外翻的黑丝被她用药丝一圈圈抹糊,像给小儿挑眼角的眵,她的手法异常温柔,温柔到让人忘了她是在杀。主潮的“眼”被糊了一层薄薄的雾,视野开始发花。它焦躁了一瞬,抬浪去擦,可浪擦到镜面,镜面又把浪反给它自己,像一个笨拙的人往镜子里打水,把水全打在了自己脸上。

“半柱香。”江阮说,“最多。”她的指尖已经开始发颤,这种“糊眼”的方法要精细到毫厘不差,她不能抖。萧砚“嗯”了一声,把镜送得更高——高到他的肩背伤口被扯开一条不可见的口子,血往衣里慢慢渗。他不低头,血从他的腰窝以下一路热,热到被风吹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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