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这位新晋宠臣的身上。
楚奚纥拱手一揖,神色平静,语气甚至带着些许的轻松,“回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北漠求亲,诚意颇显,若能成此姻亲,确是边关百姓之福。”
主和派大臣闻言,面色稍霁;而主拒派则是满脸的不满,立马就要争辩起来。
然而,他话锋轻轻一转,继续道,“不过,额尔赫亲王在殿上陈情时,也曾言明,若公主不愿远嫁,他绝不相强,此事便作罢。”
“额尔赫乃北漠王最宠爱的儿子,言出必践,既已当着陛下的面做出此等承诺,我等若过分忧心北漠是否会反悔,岂非显得我天朝君臣,反倒不如那北漠亲王来得光明磊落,一诺千金?”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精准地刺破了主和派,那“若不答应北漠必反”的恐慌气氛。
一位老臣却皱起眉头,不以为然地诘难,“楚大人说得倒是轻巧,作罢?两国邦交,岂是儿戏。若真如楚大人所言一般简单,那这世上又何须动兵戈?”
几个武将也是如此觉得,忍不住出言道,“北漠人狼子野心,若觉受辱,岂肯善罢甘休?届时刀兵再起,边关烽火,这责任楚大人可能承担?!”
这番质问,极其尖锐,带着明显的不屑与施压。
楚奚纥却并未动气,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聆听。
随即抬眼望向御座上的皇帝,目光清朗,声音沉稳依旧:“各位大人所虑,自是老成谋国之言。北漠的反应,确需考量。然则……”
他略微停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引导性,“陛下,臣斗胆以为,此刻与其过度揣测北漠乐不乐意,陛下或更应思量……皇后娘娘与大公主本人的意愿。”
此言一出,满殿倏然一静。
就连方才诘难他的几位大臣,都一时语塞。
这简直是一句捅破窗户纸的话,将所有冠冕堂皇的“国事”争论,瞬间拉回到了最本质的“家事”核心。
那即将被决定后半生命运的,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
楚奚纥仿佛没有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却多了些沉重,“陛下,北漠苦寒,风俗迥异,非中土可比。”
“而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自幼长于皇家,骤然远适万里,其中艰辛,非我等外人所能想象。皇后娘娘与公主母女连心,其心绪如何,陛下……当有体会。”
他没有直接说反对,却字字句句都在描绘公主远嫁的悲惨,和皇后娘娘的难以割舍。
将一记妻女情感的重锤,无声地砸在了皇上的心头。
“更何况,”他最后看似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却在皇上心中激起更深层的涟漪。
“额尔赫亲王既已开口允诺尊重公主意愿,我朝若不顾公主心意,强行许嫁,传扬出去,恐将反落人口实,说我大景朝竟需依靠牺牲公主,方能换取和平,于陛下圣名,也亦有损。”
殿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大臣们,此刻都陷入了沉默。
楚奚纥这番话,太高明了。
他并未直接否定和亲之利,却巧妙地将决策的重心,从“北漠会不会翻脸”的风险判断,转移到了“皇上是否忍心让妻女心碎”的道德困境,和“天朝颜面”的实际考量上。
萧衍的脸色,开始变幻不定。
楚奚纥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发妻和爱女的脸……
他的心,猛地一抽。
是啊,他光想着北漠乐不乐意,江山稳不稳定了。
却差点忘了,他的妻子和女儿……愿不愿意?
她们会不会恨他?
若真强行嫁了,皇后恐怕……真要与他离心离德了。
而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见皇上陷入沉思,楚奚纥悄然退回队列,垂眸敛目。
良久,萧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变得沙哑与疲惫,“此事……容朕再想想。今日先议到这里,都退下吧。”
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但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动摇。
大臣们各怀心思,躬身退下。
李崇走过楚奚纥身边时,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摇头叹息着离去了。
楚奚纥面色平静,跟着众人走出养心殿。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望向中宫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必然得罪了主和的一派。
但他更知道,他精准地抓住了皇上内心最柔软、也最矛盾的那一处。
接下来,就看陛下如何权衡了。
而他,已经为皇后和大公主,争取到了最关键的回旋余地。
皇后一向对玉儿多加关照,这番也算是他投桃报李了。
后宫各处,更是炸开了锅。
嫔妃们不多,大多都是王府里的旧人,基本上都是看着大公主长大的,更何况有的人自己也有女儿。
故而此事并没有幸灾乐祸者,却不乏有兔死狐悲者,更有人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女儿年岁尚小……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沈清晏正捧着政务册子和昭华讨论着。
大公主昭华已年方十五,继承了沈清晏的国色天姿,眉宇间却更多了几分开阔与英气。
这份气质源于她从小接受的教导,并非寻常深闺女子的三从四德,在母后的引导下,她对朝政世事亦有自己的见解。
闻听画春颤着声的禀报,沈清晏一惊,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落在宣纸上,染黑了一片。
她脸色瞬间苍白起来,身子晃了晃,勉强扶住案几才站稳。
“母后!”昭华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她的脸上亦是一片震惊,但很快便强行镇定下来,并未惊慌哭泣。
“他……他们竟敢……”沈清晏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滔天的怒意。
她可以为了江山社稷隐忍一切,可以周旋于后宫倾轧,可以包容皇帝的风流荒唐。
但唯独她的孩子,是她绝不可被触碰的逆鳞。
“娘娘,陛下……陛下往这边过来了!”画屏急匆匆进来禀报。
话音未落,萧衍已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
沈清晏拍了拍昭华的手,示意她退下,昭华只得担忧地退入了内室。
殿内此刻,只剩下帝后二人。
萧衍看着发妻从未如此失态的表情,心中也是一阵刺痛与烦躁。
他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地开口,“皇后……北漠亲王所求,你已知晓。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清晏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皇帝。
那双总是温婉平和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怒火。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陛下,臣妾的意思,您难道不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