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的烛火,自打皇后娘娘病倒后,便常常燃到夜深。就连窗纸上映出的光亮,总比往日里要暗灭得更晚些。
贤妃这些时日,确实少有早歇的时候。
皇后凤体违和,后宫的事务,大大小小,十有八九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除去几件要紧的、仍由皇后身边的两个心腹宫女牢牢把持着。
余下的,从各宫月例用度的核发,到节庆祭祀的准备,乃至宫女太监们的调派奖惩,几乎都要从她这里过一道手。
白日里在各处走动查看,晚间便是在这瑶光殿的书房里,对着成摞的账册文书,一一核验校正。
此刻,她并未穿着白日里见人的华服,只套了件暗紫色绣金菊纹的寝衣,乌发松松挽着,卸了钗环,坐在书案后。
案头堆着几本摊开的册子,一盏明亮的宫灯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
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她才轻轻搁下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
茯苓悄步上前,为她换上一盏热茶。
柳清卿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略微发烫的茶汤,目光却并未从案头移开,反而落在远处的某一点,若有所思。
正巧,连翘这时领了个太监进来,说有要紧事禀报。
她放下茶盏,点了点头,起身斜倚在一旁软榻的引枕上,那太监跪在榻前阴影里,轻声禀报。
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挖掘到隐秘消息的兴奋,“娘娘,奴才们顺着卫青禾夫家的那条线,一路往下摸。”
“费了好大功夫,总算在京城南边一个快要荒废的村子里,寻着了个老嬷嬷。”
“这嬷嬷姓赵,早年是在卫青禾……哦不,是在那卫迎弟夫家做过事的,后来主家败落,她这才回了老家。”
柳清卿半阖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的小几面。
闻言,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哦?可问出什么来了?”
“回娘娘,问出来了,问出来了!”太监忙不迭地点头,往前凑了凑。
“那老嬷嬷起初嘴硬,不肯多说,后来……后来许了些银子,又吓唬了几句,她才吐了实话。”
“她说,那卫迎弟当年嫁过去才几年,她那短命的丈夫就病死了。可就在她丈夫死前两个月……那老嬷嬷亲眼看见,迎弟开始害喜,呕吐,身形也渐渐显了怀。”
柳清卿的眼睛倏地睁开,眸中精光一闪,“孩子呢?”
太监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老嬷嬷说,当时家里乱糟糟的,少爷病重,少奶奶又怀了身子,也没人顾得上她一个下人。”
“她记得清楚,卫迎弟是足月生产的,生了个小子,哭声还挺响亮。可……可没过几天,那孩子就没了声息。”
“主家对外只说,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夭折了。可老嬷嬷偷偷跟奴才说,她觉着蹊跷,那孩子生下来时明明好好的,她还偷偷喂过米汤……”
“但当时少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没多久就被本家以‘克夫’之名送回了娘家,后来……听说娘家也没人了,卫迎弟便开了个铺子,做些生意过活。”
“生意?”柳清卿随意摆弄了几下护甲,嗤笑一声,“一个粗鄙农妇,能做什么生意?”
“娘娘说的是,无非就是卖些吃喝,还有……”那太监应和着,意味深长地一笑,“……迎来送往罢了。”
闻言,柳清卿倏地睁开眼,“她竟是……暗门子?”
“是呢娘娘,”那太监点点头,继续说道,“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卫迎弟便不见了,也就再无音讯了。这些事儿,也就没人再提了。”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柳清卿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是一片深潭。
寡妇之身,生过孩子,还做过……
这孩子是真的夭折了,还是被人做了手脚?
如今死无对证,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经历若是传扬出去……
“那老嬷嬷,如今人在何处?”柳清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胜券在握的得意。
“奴才已将她安置在,城外一处稳妥的庄子里,派人看着,绝走漏不了风声。”太监连忙回道。
“很好。”柳清卿松了口气,思索片刻,“除了这老嬷嬷,可还有别的知情人?比如……当年接生的稳婆?”
“奴才们也去查了,那稳婆年纪更大,前两年已经病死了。”
“不过,奴才打听到,当年迎弟夫家隔壁,住着一户姓钱的人家,那家的老婆子还在世,记性还好。”
“她说依稀记得,那年确实听见隔壁,确有婴儿啼哭声,还跟自家老头嘀咕过,说王家媳妇儿有后了,可惜……没几天就听说孩子没了。”
柳清卿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锐利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心腹太监,声音压得低低的,“孩子……当真就那般‘夭折’了?尸首呢?有人见过吗?埋在了何处?还是说……被人送走了?”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那太监被她问得头皮发麻,连忙叩首,声音更加谨慎。
“回娘娘,老嬷嬷只说生下来时,看着孩子是健壮的。至于后来……她说她一个下人,主家说孩子没了,她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去看。”
“尸首是主家派人连夜处理了的,具体是埋了还是……奴才想,当时王家已然败落,自顾不暇,恐怕也没那心力,仔细安葬一个夭折的婴孩,多半是草草掩埋,甚至……扔去了乱葬岗也说不定。”
“说不定?”柳清卿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也敢来回本宫?”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生下来还好好的,岂能说没就没了,连一点痕迹都寻不着?”
太监吓得身子一抖,忙道,“娘娘息怒!奴才……奴才再去查!一定想法子撬开那老嬷嬷的嘴。”
“再顺着当年王家可能接触过的人,细细地摸一遍。还有那接生稳婆的家人,奴才也去寻访,看能否找到些蛛丝马迹。”
柳清卿眯起眼睛,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
斩草需除根,若那孩子真的没死,或是留下了什么确凿的物证,那才是真正能置卫青禾于死地的利器。
光是“生过孩子”的流言,虽能毁其名节,但若能有实证,甚至……能找到那个孩子,那效果将截然不同。
她原本只是想用“寡妇”身份做文章,没想到,竟让她挖出这么大的一个隐秘。
这简直是天助她也!
楚奚纥啊楚奚纥,你千挑万选,竟选了这么个不清不白的人,放在赵玉儿的身边。
如今,还想靠她,帮着你的赵玉儿固宠?
本宫倒要看看,当陛下和满朝文武知道,这当过寡妇的卫青禾,还是个生养过孩子、卖过笑的妇人时,你这官声,还保不保得住!
到那时,颐华宫的这对主仆,又该如何自处?
“查,给本宫仔细地查!”她冷声吩咐,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王家祖坟附近,当年可能埋人的地方,还有乱葬岗那些负责收尸的人,都给本宫去问。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本宫找出尸骨来!”
“还有,把那老嬷嬷和钱婆子都给本宫看紧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别让她们出事,也别让旁人接触。日后……自有大用。”
“嗻,奴才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太监连连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去吧,手脚干净些,别走漏了风声。”贤妃挥了挥手,重新靠回引枕上,阖上眼。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流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狠厉。
那太监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消失在外头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