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文学台骑车下山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山路没有路灯,只有自行车前灯切开的一小片光晕,和头顶愈发璀璨的星河。林暖暖搂着江辰的腰,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背脊,耳畔是风声、虫鸣和他平稳的呼吸。方才穹顶之下那种被浩瀚星空包裹的震撼感渐渐沉淀,化为心底一片宁静的湖,映照着星光,也映照着他那句“我在乎的,是那里,还有这里”。
她知道,那个“这里”,指的是她。
这认知让她心尖发烫,却又奇异地安稳。那些曾经困扰她的、关于“是否匹配”、“价值几何”的细小噪音,在无言的星河与交握的掌心面前,彻底消散了。她不是他光芒下的附庸,也不是需要被比较的参照物。他们是两棵各自生长、根系却在深处悄然相连的树,共享同一片土壤与风雨,却向着不同的天空舒展枝叶。
“江辰。”她在他身后轻声开口。
“嗯?”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她说,顿了顿,又补充,“也谢谢你……告诉我那些。”
江辰没有立刻回应。自行车拐过一个弯,驶入校园主干道,路灯的光重新洒落下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融在晚风里:“不用谢。应该的。”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林暖暖嘴角弯起。他总是这样,用最朴素的行动和言语,表达最深沉的心意。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的是他研究上的困境。
“继续深挖异常信号。郑教授帮忙联系了中科院一个专门研究强关联体系的团队,下周可能会有一次远程交流。”江辰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条理,“苏晴在尝试从对称性破缺的角度重新推导有效模型,我在重写模拟核心,加入更多非微扰效应。”他顿了顿,“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而且……结果未知。”
“嗯。”林暖暖收紧了一点搂着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按你的节奏来。需要我这边做什么,随时说。”
“好。”江辰应道,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的古天文项目,如果需要核对一些基础天文历算或者仪器原理,可以问我。”
林暖暖眼睛一亮:“真的?我正愁有些汉代浑仪的结构和观测原理,光看文献有点抽象。如果能用物理和几何的角度理解得更透,做出来的可视化肯定会更精准、更有说服力!”
“嗯。周末抽时间。”
对话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彼此手头具体的工作。没有煽情的鼓励,也没有忧心忡忡的追问,只是平淡地交换着需求与可提供的支持,就像确认彼此工具箱里有什么,可以随时取用。
骑到宿舍楼下,江辰停好车。路灯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依偎。
“早点休息。”江辰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倦色,但更多的是清澈的坚定。
“你也是。”林暖暖松开手,从后座下来,“别再熬通宵了,至少……别连续熬。”
江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尽量。”
林暖暖知道他这个“尽量”可能没什么约束力,但也没再多说。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然后转身跑进了宿舍楼,留下江辰在原地怔了一瞬,随即,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仿佛都进入了一种“屏蔽”模式,自动过滤了外界大部分无关的噪音。林暖暖关闭了社交媒体账号的私信功能,只保留工作联系渠道。江辰则彻底从网络世界中隐身,连李铭想跟他分享论坛上那些越来越离谱的传言(比如有人开始“分析”他俩的星座八字合不合),都被他一个冷淡的眼神瞪了回去。
林暖暖的古天文可视化项目进入了实质性创作阶段。她参考了大量考古报告、历史文献和现代复原研究,但正如她所说,一些深层的运作原理和数学基础,仅靠文字和静态图片很难吃透。周末下午,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堆资料,如约来到自习室他们的老位置。
江辰已经在那里了,面前摊开的却不是物理文献,而是几本关于中国古代天文学史和数学史的书籍,旁边还放着他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已经写了一些简明的笔记和示意图。
林暖暖有些惊讶:“你……提前做了功课?”
“粗略看了一下。”江辰示意她坐下,“你具体卡在哪里?”
林暖暖打开电脑,调出她正在建模的“汉代浑仪”三维草图,指着几个复杂的环圈和观测管结构:“主要是这些环的刻度划分和联动关系。文献上说它们可以模拟天球坐标,测量天体赤道、黄道坐标,还有计时功能。但我理解不透它们具体是怎么通过机械转动来实现这些抽象坐标转换的,感觉缺少一个统一的几何和运动学框架。”
江辰接过电脑,仔细看了看她的模型,又翻了一下她带来的文献插图。沉思片刻后,他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在空白页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球体。
“先从最基本的球面几何说起。”他的声音平稳,如同最耐心的导师,“天球是一个假想的概念,但浑仪是它的物理模拟。这些环,”他在球体上画出几个相交的圆圈,“分别对应赤道、黄道、地平圈等基本圈。关键是理解它们的相对运动和坐标变换。”
他一边说,一边用简洁的数学语言和几何图示,将复杂的古代天文仪器原理拆解。如何通过转动赤道环模拟恒星周日视运动,如何用黄道环和自道环追踪日月行星,如何通过刻度读取角度……他不仅解释“是什么”,更侧重于“为什么”能这样设计,背后的空间几何和运动学原理是什么。
林暖暖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提问。江辰的讲解犀利透彻,往往能直指她困惑的核心。原本在她脑海中模糊一团的概念,渐渐被梳理成清晰的结构和运动关系。她甚至能举一反三,联想到可视化中如何动态表现这些环圈的联动,以及如何将抽象的坐标数值转化为直观的视觉反馈。
“我好像……有点懂了!”她眼睛发亮,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操作,修改着三维模型中的参数和约束关系,“如果我把这个赤道环的转动轴设置成这样……再把这个窥管的瞄准算法关联到黄道坐标……”
看着她迅速将理解转化为创作,江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偶尔在她提出某个参数是否合理时,给出简短而确定的回答。
两个小时后,林暖暖长舒一口气,靠回椅背,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框架基本理清了!剩下的就是细节打磨和艺术表现了。江辰,你太厉害了!感觉你比很多专门研究科技史的还懂!”
“只是基础几何和运动学。”江辰合上笔记本,语气平淡,“古人智慧很高,用机械实现了复杂的数学变换。”
“但你解释得特别清楚。”林暖暖真心实意地说,然后看了看时间,惊呼,“啊,都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该去实验室了?我是不是耽误你太久了?”
“不耽误。”江辰收拾自己的东西,“问题梳理清楚,比你之后反复修改更有效率。”他站起身,“我晚上要和郑教授开会。你先忙你的。”
“嗯!谢谢你!”林暖暖由衷地感激。
江辰看着她发光的眼睛,停顿了一下,说:“保持这种状态。你的优势,就是把难懂的东西,变得好看又好懂。”
他说完,拿着东西离开了自习室。林暖暖坐在原地,回味着他最后那句话,心里像被注入了新的能量。是的,这就是她的“战场”,她的“初心”。用视觉的语言,翻译复杂的世界,无论那是物理的深奥,还是古人的智慧。
她重新看向屏幕上的浑仪模型,那些冰冷的金属环,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历史的温度与科学的严谨,等待着被她赋予动人的形态与灵魂。
江辰课题组与中科院团队的远程交流并未带来立竿见影的突破,但提供了几个新的思路和可借鉴的研究方法。然而,随着对异常信号挖掘的深入,课题组内部的分歧也逐渐公开化。
王皓坚持认为,投入巨大资源去追逐一个很可能源于未考虑周全的边界条件或计算近似导致的“幽灵信号”,风险太高,且与他们最初的研究主线偏离太远。他主张回归“正道”,在已有框架内优化模型,争取更稳定的成果产出,为后续申请项目和毕业打下更扎实的基础。
苏晴和江辰则认为,这个异常信号的特征越来越难以用已知效应解释,如果轻易放弃,可能错失发现新物理的宝贵机会。苏晴在一次组会后私下对林暖暖说:“科研有时候就像探险,大部分人沿着地图走安全的路,但总得有人愿意去地图边缘的空白处看看。那里可能是悬崖,也可能是新大陆。江辰……他天生就是那种会往空白处走的人。”
郑教授的态度则显得更为超脱和长远。他支持江辰和苏晴继续探索,但也提醒他们控制好投入的“度”,并让王皓并行推进更稳妥的优化方案。“两条腿走路,既不放过任何可能性,也确保有保底的产出。”他对江辰说,“我知道你的性格,但记住,真正的坚持不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在看清风险后,依然选择理性地冒险。同时,也要为同伴和团队负责。”
这番话对江辰的影响显而易见。他更加沉默,思考的时间更长,但推进研究的速度并未减慢,只是方向更加聚焦,尝试的方案更加系统,且开始有意识地记录和整理探索过程中的所有“死胡同”与“微弱线索”,为可能的失败或转向积累资料。
李铭在宿舍里忧心忡忡地对张恒说:“辰哥这次压力是真大。以前是跟自己较劲,现在还得平衡团队、考虑风险、应付外头的风言风语。我有时候看他那样子,都怕他绷断了。”
张恒挠挠头:“那咱能帮啥?请吃饭打球估计他都没空。”
“默默支持呗,别添乱。”李铭叹了口气,“还有,得看好咱嫂子,别让她也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影响。”
林暖暖确实听到了些风声,有关于课题组内讧的,有唱衰江辰“江郎才尽”的。但她想起天文台那片星空,想起他眼底的坚定,便觉得这些噪音毫无意义。她只是在他偶尔回宿舍稍早的夜晚,拉着他去操场散步,或者只是静静地陪他在自习室坐着,各忙各的。不问进展,不提压力,只是让他知道,她在这里。
与此同时,她的古天文项目初稿完成,发送给了欧洲合作方和科技馆的策展人。反馈很快回来,评价极高,称其“在历史精确性、科学严谨性和艺术表现力之间取得了绝佳的平衡”,是“跨文化科学传播的杰出范例”。对方提出了少许修改意见,并正式邀请她参与项目下一阶段——制作系列短视频,并有望在几家海外科普平台同步推出。
好消息传来的那天傍晚,林暖暖正在食堂和江辰吃饭。她兴奋地跟他分享着反馈和邀约,眼睛亮得像星星。
江辰认真听完,给她夹了一块她爱吃的糖醋排骨,说:“恭喜。这是你应得的。”
“多亏了你帮我理清原理。”林暖暖咬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
“我只是提供了工具。房子是你自己盖的。”江辰淡淡道,然后问,“接下来会更忙?”
“嗯,修改,然后准备视频脚本和分镜。不过节奏可以自己掌控。”林暖暖看着他,“你那边呢?有进展吗?”
江辰筷子顿了顿:“有了一些……可能的方向。但需要验证。”他没有多说,转而道,“忙归忙,记得按时吃饭。”
“你也是。”林暖暖看着他眼下的青色,“还有睡觉。”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关切,以及一种无需多言的“我知道你也一样”的默契。
吃完饭,他们照例在校园里散步。夏末的晚风已有凉意,吹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江辰,”林暖暖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认真,“不管你的探索最后走到哪里,是发现新大陆,还是确认是悬崖,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没有因为害怕而不敢往空白处看。”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就像我的可视化,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物理最核心的奥秘,但它能让更多人抬起头,对星空产生好奇。我们做的事,价值不在同一个尺度上衡量,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拓展人类认知或感知的边界一点点,对不对?”
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眼眸清澈而坚定。江辰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他说,声音低沉而清晰,“所以,保持初心。”
“嗯,保持初心。”林暖暖笑了,伸出手。
江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秋夜的微凉。
他们牵着手,继续向前走去。前方道路蜿蜒,星光隐现。媒体的聚光灯或许会转移,他人的议论或许会消散,学术的征程注定坎坷漫长。但只要记得为何出发,记得身边同行者的目光与温度,那么,无论走向何方,每一步,都算数。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朴素也最坚固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