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手机响的时候，他正在看苏晴递上来的设计图。
图纸上画着一辆集装箱卡车的改造方案，车厢被分割成几个功能区：入口是称重区，接着是人工初筛台，然后是一套小型分拣传送带，末端连着打包机和液压压实机。车厢侧壁可以展开，变成临时工作棚。
“这是第一版方案。”苏晴站在办公桌对面，手指点在图纸上，“载重十五吨的卡车底盘，二手市场能找到，车况好的大概八万一台。集装箱我们自己做改造，材料加设备，初步估算十二万左右。一辆车总成本控制在二十万以内。”
陈凡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就震了。
来电显示：老王。
他接起来：“王叔，这么早？”
老王的声音又急又哑，像是一夜没睡：“陈老板，出事了……城西‘废铁西施’那边，刚刚来了几个人，说是凌峰集团的，要收购她的站点。她……她好像动心了。”
陈凡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具体什么情况？”
“我也是听城西一个老伙计说的。”老王喘了口气，“凌峰的人开了个价，据说挺高的，还承诺把她那个破院子改造成标准化分拣中心，所有设备他们出钱。‘废铁西施’那个人你也知道，泼辣归泼辣，但精得很，这种条件……难说。”
陈凡沉默了几秒。
然后问：“老王，你站点这个月营收怎么样？”
老王愣了下：“还……还行吧。按合作社的标准收，利润比上个月多了两成。怎么了陈老板？”
“两成。”陈凡重复了一遍，“如果凌峰集团把城西最大的站点收了，然后用高价抢货源，用低价抢客户，你觉得你这两成利润，还能保住吗？”
电话那头，老王不说话了。
“王叔，”陈凡声音沉下来，“城西不能丢。丢了城西，我们合作社就被封死在东边了。凌峰想做的，是把我们围起来，慢慢耗死。”
“那……那我们怎么办？”老王的声音有点慌。
陈凡看了一眼桌上的设计图。
苏晴画的卡车，在图纸上静静躺着。
“王叔，”他说，“你这几天把院子收拾一下。过两天，我给你送个好东西过去。”
“好东西？啥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陈凡把手机放在桌上，抬头看向苏晴。
“刚才的话，听到了？”
苏晴点头：“凌峰开始抢地盘了。”
“不是开始，是一直在抢。”陈凡说，“只是之前用的是阴招——挖角，举报，搞价格战。现在看这些不管用，就开始用阳谋了。直接砸钱收购，简单粗暴，但有效。”
他拿起那张设计图：“你这车，什么时候能弄出来？”
“底盘和集装箱已经联系好了，下周能到。”苏晴说，“设备采购清单我也拟好了，虎哥今天带人去市场看货。如果顺利，十天内能完成第一辆的改装和调试。”
“十天太长了。”陈凡摇头，“凌峰的收购谈判，最多三天就能敲定。等我们车弄好，‘废铁西施’的站点可能已经挂上凌峰的牌子了。”
苏晴皱眉：“那怎么办？”
陈凡没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苏晴，你这辆车的设计初衷是什么？”
“解决中小站点改造成本高的问题。”苏晴回答得很流利，“很多散户和小老板，知道标准化好，也想加入合作社，但一次性投入十几二十万改造站点，他们拿不出这个钱。所以我想到了流动车——车开过去，停几天，帮他们把站点的基础功能搭建起来，教会他们标准化操作流程。等他们看到实效，赚到钱，再考虑是否做固定投资。”
“很好。”陈凡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技术下沉。
然后他转身：“但现在，这辆车有了第二个使命——品牌展示。”
他用笔敲了敲白板：“凌峰要收购‘废铁西施’，开出的条件是‘帮她改造站点’。那我们呢？我们不用收购，我们直接把改造能力开到她的门口，让她亲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标准化，什么是合作社能给她带来的实际价值。”
苏晴眼睛亮了：“你是说……把第一辆试运行，放在城西？”
“对。”陈凡说，“而且不是停在我们自己的站点，就停在‘废铁西施’的院子隔壁。让她看，让城西所有干这行的人都看。”
“可车还没改装完……”
“那就加班。”陈凡说得斩钉截铁，“虎哥那边，我给他加人。设备采购，你列出核心部件，非核心的先用二手件替代。第一辆车，不用追求完美，只要能跑起来，能把基础功能展示出来就行。”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正在卸货的工人。
“苏晴，你知道这行最缺什么吗？”
“缺什么？”
“缺希望。”陈凡说，“很多人干了一辈子，觉得收废品就是又脏又累、被人看不起的活。他们看不到这行的未来，所以有人给点钱，给点承诺，就容易动摇。”
他转过身：“我们要做的，不是给他们钱，是给他们看——看这行可以怎么干，看干了能挣到什么，看干了能得到什么尊重。这比多少钱都管用。”
苏晴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改方案，优先保证核心功能。车体外观也要设计一下，要醒目，要有辨识度。”
“外观你定。”陈凡说，“但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流动合作社’。”
……
接下来七天，废品站后院的改造车间，灯就没灭过。
虎哥带着六个工人，三班倒。二手卡车底盘是第三天深夜到的，车漆都斑驳了，但发动机还行。集装箱是第五天运来的，锈迹斑斑，侧壁还有几个凹陷。
“这能行吗？”李强看着那破集装箱，有点怀疑。
“行不行，干了才知道。”虎哥吐掉嘴里的烟头，拿起切割机，“苏工说了，外壳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那套东西。”
切割机的火花亮起来，映亮虎哥满是油污的脸。
苏晴也没闲着。
她白天在办公室画图、算参数、联系供应商，晚上就扎在车间里，跟工人一起干活。哪里尺寸不对，她现场改图纸。哪个零件装不上，她想办法调整方案。
第七天凌晨三点，第一辆“流动合作社”终于拼装完成。
车停在院子中央，车头是普通的蓝色卡车头，但后面的集装箱完全变了样——原本锈迹斑斑的外壳，被重新喷涂成深绿色，侧面印着白色的大字：轮回资源·流动合作社。
车厢两侧的箱壁可以液压展开，展开后能形成一个十米长、三米宽的半封闭工作区。工作区内，称重台、分拣传送带、打包机一字排开，虽然设备都是二手货翻新的，但擦得干净，摆得整齐。
车顶还装了两块太阳能板，能给车内的照明和小型设备供电。
“试试？”虎哥满脸疲惫，但眼睛发亮。
苏晴点头：“试。”
李强跳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车子缓缓开出院子，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开回院里。
“动力没问题。”李强跳下车，“就是这集装箱改造后太重了，跑起来有点吃力。”
“够用了。”苏晴绕着车走了一圈，“反正不是跑长途的，就是在城区转转。”
她走到车尾，按下遥控按钮。
液压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车厢两侧的箱壁缓缓展开，像一对翅膀。
展开到位，锁定。
一个标准化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微型分拣中心，就这么立在院子里。
虎哥看着眼前这一幕，咧嘴笑了。
“牛逼。”
……
第二天上午九点，城西废品街。
“废铁西施”的站点就在街口，院子挺大，但乱得很——废铁、塑料、纸壳堆得到处都是，几个工人正在卸车，铁皮砸在地上的声音哐哐响。
院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短发，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嘴里叼着烟。她就是“废铁西施”刘红梅。
另一个是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文件夹，正在跟她说话。
“刘老板，凌峰集团的条件真的很有诚意。”西装男说，“收购价按你去年营收的三倍算，一次性付清。站点改造我们全包，设备用最新的。你留下来当主管，年薪二十万，还有绩效奖金……”
刘红梅抽了口烟，没说话。
她看着院子里那堆破烂，看着那几个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看着墙上那块褪了色的招牌——“红梅废品站”。
这块招牌，挂了十五年。
“刘老板？”西装男又问了一声。
刘红梅刚要开口，街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抬起头，看见一辆深绿色的卡车，正慢悠悠地往这边开。
车很显眼。
不光是因为颜色，更因为车身上那几个白色大字——轮回资源·流动合作社。
卡车开到街口，停在了刘红梅站点斜对面的空地上。
车停稳，驾驶室门开了。
陈凡跳下车。
他今天穿了身简单的灰色工装，但干净整洁。身后跟着苏晴，还是那副冷静专业的样子。
刘红梅眯起眼睛。
西装男也皱起眉头。
街两边，其他废品站的老板、工人，都探出头来看。
陈凡没看刘红梅，也没看西装男。
他走到卡车侧面，按下遥控器。
液压声响起。
车厢两侧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设备。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我操，这什么玩意儿？”
“车里还能装这些东西？”
“看那传送带，还有打包机……”
陈凡转身，面向围观的人。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各位老板，各位师傅。我是轮回资源的陈凡。今天来，不是来抢生意，是来给大家送个工具。”
他指了指身后的车：“这辆车，叫‘流动合作社’。车里有一套标准化的分拣、打包设备。从今天开始，这辆车会在城西区巡回，免费为所有废品站提供三天的标准化升级服务。”
“免费？”有人问。
“对，免费。”陈凡说，“车开到你站点门口，帮你把收来的货按标准分类、打包。你全程看着，学着。三天后，你自己决定——是继续按老法子干，还是按新法子干。合作社不强求。”
刘红梅掐灭了烟。
她走到车边，上下打量。
“陈老板，”她开口，声音沙哑，“你这车，能处理我这院子里的货吗？”
陈凡看着她：“能。但需要你的工人配合，一起干。”
“怎么配合？”
“我的人教你的人，怎么分拣更高效，怎么打包更省空间，怎么记录更清楚。”陈凡说，“三天时间，足够把你这个站点的流程理顺。之后你的货，按合作社的标准等级定价，卖价能比现在高5%到15%。”
刘红梅没说话。
她走到车厢里，摸了摸那台二手翻新的打包机。
机器擦得很干净，但能看出使用痕迹。
“你这设备，不是新的。”她说。
“对，二手翻新的。”陈凡坦然承认，“合作社的钱，要花在刀刃上。设备能用就行，关键是方法和标准。”
刘红梅又看了看那套分拣传送带。
传送带是手动调速的，几个不同颜色的分类筐摆在两侧，筐上贴着标签：紫铜、黄铜、不锈钢、塑料瓶、pEt、hdpE……
很细致。
比她院子里那几个大铁筐，细致得多。
她转身，看向西装男。
西装男赶紧上前：“刘老板，凌峰集团可以提供全新的全自动分拣线，比这个先进得多……”
“先进有什么用？”刘红梅打断他，“我那几个老伙计，小学都没毕业，你给他们全自动，他们会使吗？”
西装男噎住了。
刘红梅又看向陈凡：“陈老板，你这车，能在我这停几天？”
“三天。”陈凡说，“但这三天，你的人得跟我的人一起干活。不能光看，得动手。”
“行。”刘红梅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那就三天。”
她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老张！带人出来！学手艺了！”
院子里跑出来几个工人，满脸好奇地围过来。
陈凡对苏晴点点头。
苏晴带着李强和两个技术工人，开始讲解设备操作。
液压打包机怎么用，分拣传送带怎么调速，不同品类怎么识别，记录表怎么填……
讲得很细，很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不只是刘红梅站点的人，整条街其他废品站的老板、工人，都凑过来了。
有人蹲在车厢边看，有人站在外面踮脚看。
陈凡退到一边，看着这一幕。
虎哥凑过来，低声说：“凡哥，这么多人看，咱这技术不就泄露出去了？”
“就是要让他们看。”陈凡说，“技术不值钱，值钱的是愿意教技术的心。”
正说着，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我操，这车牛逼啊！跟变形金刚似的！”
众人哄笑。
但笑声里，带着惊奇，带着羡慕。
陈凡看向那辆车。
深绿色的车厢在阳光下泛着光，展开的箱壁像翅膀。
确实，有点像变形金刚。
但变的不是车，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