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狂风,卷起漫天黄沙,拍打在越野车的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车内,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王胖子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储物箱里摸出一包牛肉干,撕开包装,递到副驾驶的吴邪面前。
“天真,来,垫吧垫吧,你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怎么吃东西。”
吴邪的视线,始终胶着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色上,对胖子递过来的食物毫无反应。
他的脑子里,像卡了带的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着天幕上的画面。
阿宁。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劲装,眼神锐利,与他们处处作对的女人。
那个在蛇沼雨林中,被野鸡脖子悄无声息地咬中,然后无声无息倒下的女人。
画面中的她,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就那么结束了。
像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落进了深渊。
以前,吴邪只觉得她是敌人,是裘德考手下的一条走狗,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当那“意难平”的画面,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吴邪才发现,自己心里堵得难受。
那不是敌人,那是一条鲜活的,本该有着大好年华的生命。
尤其是当他看到天幕中,那个“假如”的阿宁,在沙滩上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心中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西沙海底墓,那个女人虽然绑了他,却也在危急关头分给了他氧气。
他想起了云顶天宫,那个女人虽然一直在算计,却也确实有几次,在无意中帮他们解了围。
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但她也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她只是一个,在名为“裘德考”的泥潭里,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王胖子见吴邪半天没反应,自己先撕了一大块牛肉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嘿,我说天真,你魔怔了?不就是个阿宁嘛,虽然那娘们死的是挺可惜的,可她毕竟是裘德考的人,跟咱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再说了,天幕都放出来了,那是她的命,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胖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吴邪紧闭的嘴。
他缓缓转过头,双眼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
“胖子,如果……如果她的死,和我有关系呢?”
王胖子嚼着牛肉干的动作,停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吴邪,有点没反应过来。
“啥意思?天真你别吓唬胖爷我,那娘们的死,跟你能有啥关系?你当时又不在场。”
吴邪的眼神,飘向了远方,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自责。
“原着里……不,是在那个原本的轨迹里,我是为了追踪三叔的线索,才带着人进入蛇沼的。阿宁他们,也是跟着我的路线,才进入了那片雨林。”
“如果我不去,她是不是就不会去那个地方?”
“如果我当时,能更警惕一点,能提醒她一句,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些问题,在吴邪的脑子里盘旋了一路。
他越想,心就越沉。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坦然地,将阿宁的死,简单归结为“命运”。
因为在那条命运的轨迹上,他吴邪,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参与者,甚至是一个间接的推动者。
王胖子看着吴邪痛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
他把手里的牛肉干往旁边一扔,腾出手来,重重地拍了拍吴邪的肩膀。
“天真!你给胖爷我打起精神来!”
胖子的声音,洪亮而有力,震得吴邪耳朵嗡嗡作响。
“你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个屁用!以前那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天幕把这事儿捅出来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娘们要倒霉了,这说明什么?”
胖子瞪着眼睛,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说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给你吴邪一个机会,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你现在不是要去救她吗?那就对了!”
王胖子猛地一拍胸脯,震得肥肉乱颤,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迈。
“天真你放心,有你胖爷在,别说那什么野鸡脖子了,就算阎王爷亲自来收那娘们,胖爷我也得从他手上,把人给你抢回来!”
“咱们哥们儿,不玩虚的!想做,就干他娘的!”
“救人怎么了?谁说敌人就不能救了?咱们老吴家的人,主打的就是一个格局!一个义薄云天!”
胖子这番粗俗却又充满力量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吴邪心中积压的阴霾。
吴邪看着胖子那张写满了“靠谱”的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点。
是啊。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现在,是要去改变那个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体,眼神中的迷茫和挣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胖子,谢谢你。”
“嗨!跟胖爷客气啥!”王胖子咧嘴一笑,重新拿起方向盘,“坐稳了您内!下一站,蛇沼雨林,胖爷我带你起飞!”
越野车发出一声轰鸣,在戈壁滩上卷起一道更长的烟龙,朝着远方那片未知的凶险之地,全速冲去。
就在车内气氛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卫星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吴邪拿起电话,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眉头微微一皱。
解雨臣。
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花。”
电话那头,传来解雨臣清冷而沉稳的声音,但吴邪能听出其中隐藏的一丝急切。
“吴邪,你现在在哪里?”
“在去蛇沼的路上。”吴邪没有隐瞒,直接说道。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解雨臣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温度降到了冰点,带着一种质问的严厉。
“你去蛇沼做什么?”
“救人。”吴邪的回答,依旧简单直接。
“救人?救谁?”解雨-臣的声音拔高了一点,“救阿宁?”
“是。”
“你疯了?!”
解雨臣的呵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吴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阿宁是裘德考的人!她是我们的敌人!你现在跑去救她,是想把我们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毁掉吗?”
“我们好不容易才借着天幕的东风,让裘德考那边焦头烂额,正是我们反击的最好时机!你现在一个人跑到蛇沼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拿我们所有人的心血开玩笑!”
解雨臣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站在理性的制高点上,都无比正确。
救一个敌人,在任何计划中,都是最愚蠢,最不理智的行为。
这会打乱所有的部署,带来无法预料的风险。
王胖子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这小花,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吴邪握着电话,沉默了。
他能理解解雨臣的愤怒和不解。
换做是以前的自己,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以大局为重。
可是现在,他做不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花,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电话那头的解雨臣,都感到了一丝陌生。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我的缘故,而死在那种地方。”
吴邪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阿宁倒下的画面,以及那个在沙滩上,笑得灿烂的“她”。
他的心脏,猛地一抽。
“天幕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事。它让我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发生的悲剧,也让我看到了,一个可以被拯救的生命。”
“小花,我们做这么多事,斗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为了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吗?”
“如果今天,我为了所谓的‘大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我可以救的人去死,那我以后,还怎么面对我自己?”
吴邪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灵魂的拷问!
“如果连一个可以拯救的生命都放弃,那我们,和冷血无情的裘德考,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吗?!”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电话两头同时炸响!
王胖子猛地一脚刹车,越野车在戈壁滩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吴邪,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他奶奶的!
这还是那个需要他处处护着的“天真”吗?
这番话,说的太他娘的提气了!
这格局!这思想境界!直接拉满了!
电话那头,解雨臣彻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被吴邪的这番话,问住了。
是啊。
区别在哪里?
他们和九门中的那些老狐狸斗,和汪家人斗,和裘德考斗,斗到最后,如果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漠视生命,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吴邪,是在为他撑起一片天。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
那个曾经需要躲在他和黑眼镜身后的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有了自己的道。
有了自己的坚持。
有了……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决心。
良久。
解雨臣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疲惫。
“……我知道了。”
“吴邪,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我这边,会立刻调整计划,尽全力给你提供支援。不管你要做什么,活着回来。”
“一定,要活着回来。”
说完,解雨臣便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再反对,也没有再劝说。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吴邪,已经不需要了。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会为这个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挂掉通讯,车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压抑。
王胖子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边开,一边忍不住朝吴邪竖起了大拇指。
“天真,牛逼!”
“刚才那几句话,说的胖爷我热血沸腾的!怼得那小花哑口无言!解气!真他娘的解气!”
“就冲你刚才那番话,今天别说救阿宁了,你就是要去炸了裘德考的老巢,胖爷我也陪你走一趟!”
吴邪却没有胖子那么乐观。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和小花的争论,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但他不后悔。
有些事,必须说清楚。
有些底线,必须坚守。
他的目光,越过挡风玻璃,投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那里的天空,似乎比别处要更加阴沉,仿佛正有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蛇沼的上空。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担忧,开始在他的心底蔓延。
天幕的出现,就像一只无形的蝴蝶,在遥远的时空,扇动了一下翅膀。
所引发的风暴,会波及到哪里,会改变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吴邪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阿宁那边。
按照原本的轨迹,阿宁会在进入蛇沼后,因为追踪他的脚步,最终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到达那个特定的地点,然后……遭遇不测。
可是现在,天幕将这一切都提前“剧透”了。
不仅是他和胖子,不仅是万千世界的观众,阿宁自己,和她手下的那群雇佣兵,肯定也都看到了。
他们会怎么做?
阿宁还会像原来那样,义无反顾地执行裘德考的命令吗?
在看到了自己那悲惨的结局,和另一个“假如”中幸福的人生之后,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吴邪不敢确定。
人性是复杂的。
尤其是对阿宁那种,常年在刀口上舔血,早已习惯了服从命令的女人来说,让她突然背叛自己的老板和信仰,或许比杀了她还难。
但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被触动了呢?
就像前文结尾那样,她真的选择了“回家”,选择了“为自己活”。
那她现在,又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裘德考会轻易放过一个知道了他太多秘密,并且公然违抗命令的下属吗?
那些雇佣兵,在短暂的狂欢之后,面对现实的压力和公司的追杀,还会坚定地跟随她吗?
会不会……发生哗变?
无数种可能性,在吴邪的脑海中交织,让他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阿宁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只知道,无论发生哪一种变化,阿宁现在的处境,都只会比原来更加危险!
那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可能没有将她带离死亡的航线,反而将她推进了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
“胖子!”
吴邪猛地坐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再快点!我们必须再快一点!”
王胖子看到吴邪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焦急,也收起了嬉皮笑脸。
他一言不发,只是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
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越野车像一头脱缰的钢铁野兽,在颠簸的戈壁上疯狂冲刺。
吴邪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身前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远方蛇沼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不知道阿宁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快!
一定要赶在她做出那个“命运中”的选择之前,赶到她的身边!
无论是哪种选择,他都必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