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会巡回宣讲回来的第三天,苏清越收到了省纪委组织部的正式函件。
不是调令,而是培训通知:省委党校第45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为期三个月,下月初开班。名单上,她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提拔重用的前兆。
周维晚上回家时,她把通知推到他面前。
“意料之中。”周维扫了一眼,语气平静,“全省巡回宣讲反响很好,你又刚破了建工的大案。去党校镀个金,回来就该动位置了。”
“动位置?”苏清越没想过这个,“我才提副处多久?”
“按常规是要等几年,但你走的不是常规路。”周维给她分析,“三十一岁的副处,全省最年轻的先进典型,主笔的国企监管改革方案被省里认可……这些叠加在一起,破格提拔顺理成章。”
他顿了顿:“爸说,可能是让你到县区任纪委书记,或者回市纪委提个常委。”
苏清越沉默。她想过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云湖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又要面临新的挑战。
“党校三个月,正好可以系统学习,也能冷静思考下一步。”周维握住她的手,“清越,这是好事。但我想……在这之前,我们先办件事。”
“什么事?”
周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不是戒指盒,是户口本。“我们先把证领了吧。”他说,“婚礼可以简办,但我想在你去党校前,把法律手续办了。这样,你就是周太太了。”
他说得很自然,但眼神里的期待藏不住。
苏清越看着那本深红色的户口本,想起那个湖边的夜晚,那枚简单的铂金戒指,那句“先立业后成家”的约定。
现在,业已立,家该成了。
“好。”她点头,“明天就去。”
第二天上午,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没有婚纱,没有跟拍,苏清越穿了件白衬衫,周维穿了件浅蓝色衬衫——都是日常上班的打扮。两人拿着户口本、身份证,在取号机前排队。
前面有几对年轻情侣,女孩穿着白纱裙,男孩西装笔挺,有亲友团拍照,气氛热烈。相比之下,他们俩朴素得不像来结婚的。
轮到他们时,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看看他们的装扮,又看看证件,笑了:“两位是公务员吧?”
“您怎么知道?”周维问。
“这气质,这打扮。”大姐一边录入信息一边说,“我在这工作十几年,见多了。公务员领证都这样,简单,高效。”
她抬头看了看苏清越:“姑娘,你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上过电视?”
苏清越一愣。全省宣讲确实有新闻报道,但她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可能……长得像吧。”她含糊道。
大姐没再追问,快速办理手续。拍照时,摄影师说:“两位笑一笑,这是结婚照,不是证件照。”
苏清越和周维对视一眼,都笑了。咔嚓一声,定格。
红本本到手时,两人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上面的合影和钢印,都有点恍惚。
“这就……结婚了?”苏清越喃喃。
“嗯,法律上,你现在是我妻子了。”周维收起结婚证,“不过按照传统,得办个婚礼才算。你想怎么办?”
苏清越想了想:“越简单越好。请双方父母,再请几个要好的同事,吃顿饭就行。”
“和我想的一样。”周维点头,“那定在这个周末?”
“好。”
婚礼定在周六中午,地点是周家。
周怀远的意思:就在家里办,请个厨师做几桌菜,温馨,也符合规定。苏清越父母很赞同——他们经历过苏父被冤枉的岁月,对排场和热闹有本能的警惕。
邀请名单精简到极致:苏清越父母,周维父母(周怀远和前妻),周维的舅舅(唯一在京的直系亲属),苏清越这边请了云湖的老同事老刘、小王,市纪委这边请了老宋、老李、小何,再加上周维在省纪委的两个要好的同事。总共不到二十人。
没有婚庆公司,没有司仪,没有婚纱照。苏清越穿了件红色羊毛连衣裙,周维穿了深灰色西装。客厅里摆了几盆鲜花,墙上贴了个简单的“囍”字,是周维母亲剪的。
上午十点,客人陆续到了。
老刘从云湖赶来,提了一篮子土鸡蛋:“苏主任,不,现在该叫清越了。这是清水湾王大爷托我带的,他说你结婚,他没什么送的,家里鸡下的蛋,让你补补身体。”
苏清越接过篮子,眼眶发热。那个曾经在拆迁时据理力争的王大爷,还记得她。
小王带来了一个相册:“苏主任,这是云湖的同事们凑钱做的。里面是你离开云湖后,我们工作的照片——App升级了,棚改项目完工了,法律援助站建起来了……大家说,想让你知道,你打下的基础,我们都守着呢。”
相册很厚,每一页都是云湖的变化。苏清越一页页翻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宋和老李一起来的。老宋送了个红包,苏清越坚持不收。老宋笑着说:“这不是礼金,是奖金——建工案追回的赃款,按规定有奖励。你那份,我帮你领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件事,刘国栋全撂了。他承认了自己受贿一千八百万,还交代了省里两个帮他打招呼的领导。案子可能要升级到省里办。”
这是好消息。苏清越点头:“辛苦您了。”
老李送了一本书:《国企改革四十年》。扉页上写着:“赠清越同志:改革之路,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简单而用心的礼物,让这场朴素的婚礼有了特别的意义。
中午十二点,开席。
周怀远作为长辈和领导,说了几句祝酒词:“今天是个简单的仪式,但意义不简单。清越和维都是纪检干部,我们这个家庭,以后更要带头清廉,带头守纪。希望你们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来,大家举杯。”
酒是普通的红酒,菜是家常菜。大家边吃边聊,气氛轻松。
吃到一半时,苏清越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本想挂掉,但想到可能是工作,还是走到阳台接起来。
“苏主任,恭喜新婚啊。”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古怪。
苏清越心里一紧:“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提醒你,婚礼很温馨嘛。不过,你知道张宏伟律师现在在哪吗?”
张宏伟?苏清越立刻警觉:“你想说什么?”
“张律师上周去了美国,说是学术交流,但买的是单程票。”对方轻笑,“苏主任,你查了这么久,人跑了吧?这案子还怎么查?”
张宏伟跑了?苏清越确实不知道。建工案牵扯了她全部精力,对张宏伟的调查暂时搁置了。
“如果张宏伟真有问题,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追回来。”她冷静地说。
“追?怎么追?中美没有引渡条约。苏主任,别天真了。”对方顿了顿,“我打这个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有些人你动不了,有些事你改变不了。适可而止,对大家都好。”
电话挂了。
苏清越站在阳台上,握紧手机。秋日的阳光很好,但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宏伟跑了。这意味着,司法掮客那条线可能断掉。而她之前的调查,可能打草惊蛇了。
“怎么了?”周维走过来,看到她脸色不对。
“张宏伟可能逃到美国了。”苏清越低声道,“有人打电话‘祝贺’我,其实是示威。”
周维皱眉:“消息核实了吗?”
“还没有。但无风不起浪。”
“先别想这些。”周维握住她的手,“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苏清越点点头,但心里已经记下了这件事。
回到餐厅,大家还在谈笑。周怀远看了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问。
饭后,大家陆续告辞。苏清越和周维送客到门口。
老宋临走时,拍了拍苏清越的肩膀:“清越,新婚快乐。工作的事,放一放。张宏伟跑不了,我们有的是办法。”
这话像是知道了什么。
送走所有客人,家里安静下来。周维母亲在厨房洗碗,周怀远在书房看书。苏清越和周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墙上的“囍”字。
“感觉像做梦。”苏清越轻声说。
“我也是。”周维揽住她的肩,“清越,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什么事,一起扛。”
“嗯。”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苏清越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王。
“苏主任,打扰您新婚。但有件急事——张宏伟确实出境了,航班信息显示他五天前飞往洛杉矶。另外,我们监控到李婷——张宏伟那个情人——今天下午去银行取了大量现金,订了明天飞香港的机票。”
李婷也要跑。
“马上控制李婷。”苏清越立刻说,“以协助调查名义,限制她出境。”
“已经安排了,公安那边在配合。”小王说,“但苏主任,张宏伟跑了,这条线……”
“线没断。”苏清越思路清晰,“张宏伟跑了,但他国内的关系跑不了。查他的律所,查他的客户,查他的资金流向。人在国外,钱不一定全在国外。”
“明白了。”
挂了电话,周维看着她:“婚礼当天还要工作?”
“特殊情况。”苏清越苦笑,“对不起,说好今天……”
“不用说对不起。”周维摇头,“我娶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可能完全属于家庭。你有你的战场,我理解。”
他起身:“走吧,我陪你去单位。”
“不用,你在家陪爸妈……”
“我是你丈夫,也是纪检干部。”周维拿起车钥匙,“这个时候,我该在你身边。”
下午三点,市纪委二室。
专案组紧急开会。苏清越换上了工作装——那件红色连衣裙不适合办公室。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她站在白板前,“张宏伟跑了,李婷想跑但被控制了。现在的问题是:张宏伟为什么跑?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早有预谋?”
老孙分析:“我们最近重点在建工案,对张宏伟的调查基本停了。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快跑。除非……有人给他报信。”
“谁报信?”苏清越问。
会议室安静下来。知道张宏伟被调查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专案组成员、技术中心、还有……那些被调查对象。
“李婷控制住了吗?”苏清越问。
“控制住了,在办案点。”老孙说,“但她情绪很激动,说要去美国找张宏伟,什么都不肯说。”
“我去和她谈。”苏清越说。
“苏主任,今天您新婚……”小王提醒。
“新婚和工作不冲突。”苏清越看了眼手表,“现在四点,谈完我还能回家吃晚饭。”
办案点,谈话室。
李婷三十出头,打扮时髦,但现在妆容花了,眼睛红肿。看到苏清越,她愣了一下——苏清越还穿着那件红色连衣裙,只是在外面套了件黑色西装外套。
“苏主任,您……今天不是结婚吗?”李婷显然知道这个消息。
“是,但我更关心你为什么急着出境。”苏清越在她对面坐下,“李婷,你是聪明人。张宏伟跑了,把你丢下,你还替他扛什么?”
“张律师没跑,他是去学术交流。”李婷嘴硬。
“单程票的学术交流?”苏清越把航班信息打印件推过去,“洛杉矶到东州没有直飞,他转机香港,但没买回程票。这是什么交流?”
李婷咬着嘴唇不说话。
“李婷,我查过你的背景。”苏清越换了个角度,“你父母是普通工人,你大专毕业,在律所当行政。遇到张宏伟后,你有了别墅,有了豪车,有了奢侈品。你觉得,这些是靠什么换来的?”
“我……我是他女朋友,他给我花钱怎么了?”
“女朋友?”苏清越笑了,“张宏伟有家庭,有妻子孩子。你算什么女朋友?说难听点,就是情人,就是利用关系。”
她顿了顿:“张宏伟现在跑了,把你留在国内。如果他把所有事推到你身上,说你敲诈他、威胁他,你怎么办?别墅的钱说不清来源,可能被没收;你还要面临法律追究。那时候,张宏伟在美国逍遥快活,你在监狱里度过青春。值得吗?”
李婷的手开始发抖。
“我给你指条路。”苏清越放缓语气,“配合调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张宏伟怎么和法官交往?怎么收钱?钱去了哪里?如果你说实话,有重大立功表现,我们可以建议从宽处理。”
“我……我要是说了,张律师不会放过我的。”李婷声音颤抖。
“他在美国,怎么不放过你?”苏清越说,“而且,他现在自身难保。我们已经启动程序,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他跑不了多久。”
李婷抬起头,眼神犹豫。
苏清越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你好好想想。我给你一个小时。想通了,按铃叫我们。”
她走出谈话室,周维在走廊等她。
“怎么样?”他问。
“快了。”苏清越看了眼手表,五点十分,“再等等。”
两人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走廊染成金色。
“后悔吗?”周维忽然问。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周维看着她的眼睛,“新婚第一天,就在办案点度过。”
苏清越笑了:“那你后悔吗?娶了个工作狂。”
“不后悔。”周维握住她的手,“我娶的不仅是苏清越,还是那个敢查大案、敢碰硬骨头的纪检干部。这是你最闪光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后悔?”
这话说得很认真。苏清越心里暖流涌动。
六点整,谈话室的铃响了。
李婷愿意交代。
苏清越重新走进谈话室时,李婷已经平静了许多。
“苏主任,我说。”她声音沙哑,“但你们要保证我的安全。”
“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们会安排。”苏清越打开录音笔。
李婷的交代持续了两个小时。她交代了张宏伟如何通过饭局、送礼、安排旅游等方式腐蚀法官;交代了张宏伟设立海外账户洗钱的流程;交代了几个关键法官的名字——包括中院的张某、某区法院的王某,还有一个省高院的退休领导。
最重要的是,她提供了一个U盘。
“这里面是张宏伟的加密账本。”李婷说,“他让我保管的,说万一出事,这是护身符。但我一直没敢看。”
苏清越接过U盘,让技术室马上破解。
晚上九点,破解完成。
账本里记录了张宏伟近十年来的所有“交易”:哪年哪月哪日,给哪位法官送了什么,价值多少;哪家企业给了多少钱,要求办什么事;钱通过什么渠道洗白,最终去了哪里……
触目惊心。
账本最后还有一份名单:张宏伟的“关系网”,包括法官、检察官、警官、政府官员、企业家……足足四十七人。
“这是捅了马蜂窝啊。”老孙看完,倒吸一口凉气。
苏清越却很冷静:“捅了就捅了。马蜂不除,花园不宁。”
她把账本拷贝多份,加密保存。然后起草报告,建议对名单上的所有人进行初步核实,涉嫌违纪违法的,立案调查。
写完报告,已经深夜十一点。
周维一直在办公室等她。看到她终于忙完,他起身:“可以回家了?”
“可以了。”苏清越收拾东西,“不过明天还要继续。”
“知道。”周维接过她的包,“走吧,新婚之夜,不能全耗在办公室。”
走出市纪委大楼,夜风很凉。周维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清越,今天辛苦了。”他说。
“你也辛苦了,陪我加班。”苏清越靠在他肩上,“周维,谢谢你理解。”
“不用谢。”周维揽住她,“我们是夫妻,也是战友。以后的路,一起走。”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一起。
前方,夜色深沉,但星光璀璨。
苏清越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挑战,新的案子,新的阻力。
但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温暖的家,有坚定的信念。
这就够了。
新婚第一夜,他们手牵手,走向灯火阑珊处。
那是家的方向,也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