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冰雪将那张被捏碎的纸条残屑收入袖中,指尖尚存一丝冷意。
她正欲转身回寝,却听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砖上的节奏一如往常,却让她心头微滞。
尉迟逸风推门而入,肩披月色,手中并无轮椅,而是缓步前行。
他已能走稳了,虽仍略显吃力,却不肯让人搀扶。
风宝从檐上跃下,落在他肩头,歪头看了看严冰雪,又咕噜一声,忽然振翅飞向后园,身影没入桂树深处,再无动静。
“今夜月明。”尉迟逸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桂子初开,香气不浓,却清冽如药。”
严冰雪眉梢微动,未答。
她本不想去。
书房里还摊着族谱,朱笔圈出的“严雪柔”三字尚未收起,暗卫的回报也未听完。
可她看着他站在门口,衣襟被夜风掀起一角,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静,仿佛不是来邀她赏月,而是来赴一场早已注定的对峙。
她最终点头,随他而出。
二人并行于回廊,脚步声轻,风宝早已不见踪影。
后园静得出奇,连虫鸣都似被月光压住。
桂树成行,枝叶交错,洒下斑驳光影。
尉迟逸风忽然停步,立于一株老桂之下,抬头望着树冠。
“你可知,我病中三年,最记得的,是那双手。”
严冰雪脚步一顿。
“冷,稳,从不颤抖。
每次施针,都像在雕一块冰,一丝不苟。
我不知你是谁,只知你来时,屋内便多了一股药香,和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缓缓转身,目光直视她:“醒来后,我见你立于堂前,言辞锋利,行事果决,像一柄出鞘的刀。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尽责的医者,替嫁而来,只为完成一纸婚约。”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可后来我才明白,你替的不只是婚,是命。你救的也不只是我,是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点软弱。”
严冰雪垂眸,指尖无意识抚过药囊边缘。
那里面还装着半包“九转回春散”,是她为防不测随身携带的常备药。她没说话。
尉迟逸风却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在月光下的影子。
“我曾想,若你只是因医德守责,那我便只以礼相待,绝不逾矩。可你护我,信我,甚至在我尚未站稳时,便敢与我共谋反杀之计。你在血影门危机前不退,在家族逼迫下不屈,甚至敢用一包香料做暗号,引我布网。”
他声音渐沉:“我尉迟逸风,自小习谋略,懂权衡,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女子,动了真心。”
严冰雪猛地抬头。
他没回避,反而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严冰雪,我心悦你。不是因为你救我,不是因为你能医,而是因为你——从不低头,也从不假装温柔。”
夜风掠过树梢,桂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她发间,他未伸手拂,只是看着。
她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她想反驳。
想说他昏聩三年,醒来便执掌王府,哪知她替嫁时族中如何羞辱?
想说她祖父曾当众道:“病王爷不过等死之人,配得上我这不合礼数的女医?”想说她最初来此,不过是为了逃开一场比死亡更难堪的归宿。
可她张了口,却只吐出一句:“你可知替嫁冲喜,在礼法上,连宗祠牌位都不得刻名?”
尉迟逸风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人重修了严氏婚录,补了你的名,刻了你的字。礼部那边,我也递了折子,说王府主母,非你莫属。”
她怔住。
“你不问我为何做这些?”
“我若问,你便会说‘为大局’‘为稳定严家’。”他轻笑,“可我要的,不是你因责任留下,而是你愿意。”
风宝忽然从高处扑翅而下,落在桂树低枝,爪子一勾,抖落一串花瓣,随即又跃上更高处,背对二人,仿佛彻底消失。
园中只剩他们。
严冰雪低头,看着自己落在青石上的影子,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她想起他第一次能下床行走时,她扶着他,他手臂青筋暴起,额角冒汗,却咬牙不吭一声。
想起他为她挡下毒镖,肩头血流如注,还笑着说“这点伤,不如你扎我一针疼”。
想起她在医馆连救三人,回来时他默默递来一碗热汤,不说一句“辛苦”,却在她睡去后守到天明。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你要护我周全。可你可知,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尉迟逸风点头:“我知道。你怕的,是被人当成无用之人,是被家族当作弃子,是明明有能力,却被一句‘女子不得干政’堵住所有出路。”
她猛地抬头,眼中竟有一瞬震动。
他竟懂。
他竟真的懂。
“所以我不会只护你安危。”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要护你的怒,护你的争,护你每一次想拔针、想出剑、想掀桌的冲动。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有人愿意站在你身后,不是因为你需要,而是因为——你值得。”
严冰雪指尖微微发颤。
她从不擅言情。
她学的是医,辨的是脉,解的是毒,不是人心。
可此刻,她却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痛,却久违地热了起来。
她抬眼,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眉骨的轮廓,那道旧伤疤依旧清晰,却不再显得阴冷,反而像一道誓约的刻痕。
她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而是真正地,嘴角扬起。
“若你真是贪图我那点医术,”她声音带笑,却依旧锋利,“我倒要收个天价诊金了。”
尉迟逸风一怔,随即也笑了。
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透出底下灼热的岩浆。
“你要多少?”
“十年。”
“什么?”
“你得活够十年。”她目光清亮,“少一天,我都不认这笔账。”
尉迟逸风望着她,良久,轻声道:“好。我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你愿意收诊金,我便一直欠着。”
风宝在高处忽然咕噜一声,翅膀微张,警觉地望向园外。
严冰雪笑意未收,却已下意识将银针滑入指间。
尉迟逸风依旧看着她,眼神未移。
月光下,二人并立桂树前,影子交叠,未动,也未语。
风宝突然振翅,爪子拍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