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饭盆里最后一根面条,被赵羲凰用叉子稳稳卷起,送入口中。
她咀嚼得很慢,仿佛在仔细品味这廉价速食的每一丝味道,又或者只是借此消磨这凌晨时分的寂静。
汤也喝尽了最后一口,只留下盆底一点油花和残渣。
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只有塑料叉子偶尔刮过盆壁的轻微摩擦。
见习警员小陈一直垂手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但眼角余光却始终牢牢锁定着那边。
见赵羲凰放下叉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个激灵,然后踮着脚尖,以一种近乎小跑的、却努力不发出声音的姿态,快速挪到近前,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包崭新的、印着警局标识的抽纸。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赵羲凰眼皮都没抬,抽出一张纸巾,动作优雅地按了按唇角,擦去并不存在的油渍。
然后,她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随手丢进脚边一个空荡荡的垃圾桶,连同那柄一次性叉子。
接着,她将那空空如也、还带着些许余温的不锈钢饭盆,往小陈面前一递。
小陈连忙双手接过,盆边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
他捧着盆,像是捧着一个定时炸弹,小心翼翼地退开两步,却又不敢立刻走开,只是垂着头站在那里。
赵羲凰没再看他,径直起身,黑色风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她迈开步子,走向大厅侧面那条昏暗走廊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扇看起来与其他拘留室铁门并无二致的厚重金属门,颜色更深沉一些,门上的观察窗也被从里面用某种深色材质遮住了。
她没有用钥匙,只是走到门前,那门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显然是电子控制的。
她闪身进去,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与外面警局冰冷、简朴、甚至有些破旧的环境截然不同。
这间“牢房”面积不小,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深灰色羊毛地毯,脚踩上去,立刻陷下去一小块,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四面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米白色的、带有细微孔隙的专用隔音软包,不仅完全隔绝了内外声响,也让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绪宁静的包裹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的、类似雪松的清新香氛,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扩香器里缓缓溢出。
房间里的家具简单,却绝不属于任何拘留所。
一张宽大舒适的实木单人床,铺着质感极佳的深蓝色高支棉床品;
一张同色系的书桌和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
甚至还有一个嵌入墙壁的小型冰箱和一套简约的咖啡机。
一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立在床头,散发着柔和的暖黄光晕。
这里不像牢房,更像是一间高级酒店的行政套房,或者某个极其注重隐私和安全的人士的临时避难所。
赵羲凰走到床边,脱下风衣,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直接向后倒进柔软的被褥里,发出一声满足的、细微的叹息。
她躺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手在枕头边摸了摸,摸到那枚从外面带进来的铜钥匙。
她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枚钥匙便划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穿过并未关严的门缝,“叮”的一声轻响,落在了门外走廊的光洁地砖上,滑出去一小段距离。
几乎是钥匙落地的同时,外面就传来了刻意放轻、但依旧能听出急促的脚步声。
小陈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蹲下身,捡起那枚钥匙,用袖子擦了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信物。
他犹豫了一下,隔着门缝,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和试探问道:“赵小姐……需、需要跟轩辕先生打个电话说一声吗?”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赵羲凰带着明显不耐和困意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跟他打电话做甚?本小姐要睡觉了,把灯关了。”
“是是是!”
小陈连声应道,连忙起身,找到门外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关掉了走廊里本就昏暗的顶灯,只留下远处大厅一点惨白的光源渗透过来,让这片区域更加幽暗。
他轻手轻脚地退开,一直退回到接待大厅的柜台后面。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小陈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手里那枚铜钥匙仿佛在发烫。
他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
又看看门外,谢成安那个没义气的家伙,早就不知道跑哪儿“执勤”去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犹疑不定的脸。
通讯录里,有一个被他置顶、却从未敢主动拨打过的号码,备注只有四个字——轩辕先生。
打,还是不打?
赵小姐明显不想被打扰,可是……以往的经验虽然他只经历过有限的几次告诉他,如果不报,事后那位轩辕先生的怒火,可能比里面这位赵小姐的冷眼更可怕。
小陈内心天人交战,额头又开始冒汗。
他盯着那四个字,手指在拨号键上方悬停了足足五六分钟,指尖都因为紧绷而有些发白。
最终,对未知后果的恐惧战胜了对眼前威严的遵从。
小陈一咬牙,心一横,猛地闭上眼睛,手指重重按了下去!仿佛那不是拨号,而是引爆一颗炸弹。
“嘟——”
电话只响了一声,甚至第一声提示音尚未结束,就被接通了。
速度快得超出小陈的预料,让他准备好的开场白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询问,只有一个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压迫感的男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来,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直接点明了核心:
“那丫头,又进去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仿佛早已料到,只是在确认地点。
小陈吓得一哆嗦,手机差点脱手。
他连忙稳住,咽了口唾沫,对着话筒,用尽全力才挤出一个干涩的、带着颤音的:“……嗯。”
就这一个“嗯”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对方没有再问任何细节,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就在小陈“嗯”字落下的瞬间,听筒里传来了干脆利落的、电话被挂断的忙音。
“嘟…嘟…嘟…”
小陈举着手机,听着忙音,愣了好几秒,才缓缓放下手臂。
后背的警服衬衫,已经彻底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对不对,但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时间在死寂和不安中缓缓流逝。
大约半个小时后,凌晨两点半左右,警局外面原本空旷寂静的街道,突然被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引擎轰鸣声打破。
那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支车队。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肃穆的气势。
小陈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到玻璃门边,向外望去。
只见昏黄的路灯下,一支漆黑的车队,如同暗夜的幽灵,无声而迅疾地驶来,在警局门口的空地上整齐划一地停下。
打头的是一辆体型庞大、线条硬朗、涂着军用哑光绿漆的猛士越野车,车顶赫然架着一挺被帆布半掩、但轮廓狰狞的班用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在停车稳住的瞬间,似乎“无意”地微微调整,正正地对准了警局大门,也对准了门内目瞪口呆的小陈。
小陈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猛士后面,是六辆款式经典、却明显经过特殊改装加长加宽的老式红旗轿车。
车龄看上去不小,是2000年以前的型号,但车身保养得锃亮如新,每一辆的车头都插着一面鲜艳的、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的小红旗。
车玻璃是特制的纯黑色,从外面完全看不到车内任何情况,仿佛一块块移动的墨玉。
以往来接人,多是同样涂装但车型更新的越野车,玻璃至少还能隐约看到人影。
这次这阵仗……小陈心里直打鼓。
车队停下,引擎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一种更加紧绷的寂静。
没有人下车,没有声音,只有那挺机枪无声的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