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陈家院子,格局和严家有些不同。
院子更大,但显得更杂乱些,靠墙堆着些柴火农具。
陈浩南像个尽职的小导游,指着左边最角落的一间屋子说:“那是我阿婆(严国宇的外婆)住的。”
然后手指往右移,“旁边这两间,一间是我的,一间是我爷爷的。”
他又指向院子另一边几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那边是邻居家的,共用一个院坝。”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一角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个棚栏,里面可谓是“鸡飞猪跳”——几只羽毛脏兮兮的母鸡在踱步,一头半大的黑猪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地拱食,甚至还有一只羽毛雪白、鸡冠鲜红、神态格外高傲的大公鸡,正昂首挺胸地巡视着它的“领地”,看到生人进来,警惕地“咯咯”叫了两声。
陈浩南又指向左边垂直延伸出来的三间矮房:“第一间是我爸妈的卧室,第二间是厨房,最里面那间是厕所,旁边隔了块地方洗澡。”
介绍完,他走到主屋门前,敲了敲门,喊道:“爸,妈,严家婶娘叫吃饭了!城里来的大姑婆也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首先出来的是一位女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穿着寻常的花布衬衫,却难掩其秀美。
她的皮肤不像村里常见的那种日晒雨淋的粗糙,反而很白皙,眉眼弯弯,自带一股温婉的气质,完全不像常年干农活的人。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那是个极其高大的男人,赵沅雯得使劲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男人怕是有了一米九几,肩膀宽阔,面容憨厚,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那里像座铁塔。
这小两口看到赵沅雯,脸上都露出了真诚又有些拘谨的笑容。
陈浩南的妈妈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着说:“这就是雯雯吧?快进屋坐!外面太阳大!”
陈浩南的爸爸也憨厚地笑着点头,声音洪亮:“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浩南,快去叫你爷爷和阿婆!”
陈浩南应了一声,又跑去敲另外两间屋的门。
赵沅雯站在陈家院子里,看着那只趾高气扬的白公鸡,闻着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炊烟和淡淡牲畜味道的气息,感受着这对相貌气质迥异却同样热情的夫妇的善意,心里那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似乎又被冲淡了一点点。
这个老家,人和环境一样,都透着一种直白而复杂的真实。
去陈浩南家的时候,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安静地穿过田埂巷陌。
回来的时候,队伍却瞬间壮大,变成了一支浩浩荡荡、喧闹无比的“返乡团”。
陈浩南一家子自然全员出动——高大憨厚的父亲陈同浩,温婉秀美的母亲,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爷爷,还有被严国宇妈妈一手带大、因此也格外亲近严家的阿婆。
这已经是五六口人了。
可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也纷纷笑着凑过来,这个婶子提着刚摘的青菜,那个伯伯端着自家做的豆腐,嘴里都说着“听说秉义家的娃娃回来了,过来看看热闹,添个菜!” 结果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更离谱的是,陈家那只原本在篱笆栏里散养着、正在泥坑里打滚的小黑猪,不知怎么的,趁人不注意也哼哼唧唧地挤出了栅栏,摇着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了队伍最后面。
而陈家和邻居家养的七八条土狗,更是如同得到了什么庆典信号,兴奋地前窜后跳,在人群的腿边钻来钻去,互相追逐打闹,狗叫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条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半大土狗,尤其对赵沅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
它不像其他狗那样四处乱嗅,而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赵沅雯脚边,时不时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她的裤腿,仰起头看她,尾巴摇得像装了马达。
陈浩南试图吆喝它回去,那黑狗只是敷衍地甩甩尾巴,依旧坚定不移地跟着赵沅雯,惹得陈浩南哭笑不得:“这黑娃,平时喊它都不理,今天倒是会认人!”
因为人多,还有猪和狗“随行”,再走那条需要跳土坎的小路显然不现实。
队伍便从巷子里绕了出去,走上了相对宽敞些的村道。
这支由男女老少、甚至包括家畜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大路走向严家,引得沿途各家各户都有人探头张望,然后笑着加入问候的行列,或者干脆也锁上门,跟着队伍一起往严家走。
赵沅雯被裹挟在人群中央,看着这如同乡村嘉年华游行般的场面,感觉既新奇又有点懵。
当这支队伍终于抵达严家院坝时,就连身高体壮的陈同浩都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好家伙!这比赶场还热闹!”
赵沅雯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相比较她离开时的“热闹”,现在严家简直是人山人海!
院坝里、堂屋里、甚至屋檐下,都挤满了人。
老的被搀扶着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少的追逐打闹,幼的被抱在怀里咿呀学语。
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女人们则进进出外地帮忙准备饭菜,笑声、谈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身后那群狗的吠叫声交织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赵沅雯粗略估计,眼前这人头攒动的景象,绝对超过了一百号人!
这简直不像家庭聚会,更像是个小型村落的全体村民大会。
陈同浩见状,把外套一脱,露出里面的旧背心,说了句“这阵仗,得加把劲了!”
便毫不犹豫地扎进了烟雾缭绕、热火朝天的厨房重地,熟练地接过切肉的活计。
其他跟着来的男人们也纷纷找活干,搬桌子的搬桌子,摆凳子的摆凳子,女人们则自然地去帮忙洗菜、端碗。
整个场面混乱却又有一种自发的秩序。
严国宇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额头上都是汗。
他赶紧对陈浩南说:“耗子,你去厨房看着点灶火,别让锅糊了!”
然后他凑到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赵沅雯身边,在嘈杂的背景下提高了音量解释道:“姑婆,别吓到。这里头有我们自家亲戚,也有左邻右舍,还有听到信儿过来看稀奇的。都是乡里乡亲,听说你从城里回来,特意过来欢迎你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淳朴的自豪。
听到这话,赵沅雯的小脸不由得一红。
这种倾巢而出、只为欢迎一个八岁孩子的阵仗,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心里有点发热,又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她看到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也想做点什么,便跟着严国宇想往厨房凑,看看能不能帮忙端个菜什么的。
结果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拦住了。
这人她有点印象,好像是严国宇的五叔(按辈分她得叫五哥?还是五叔?乱!)。
五叔手里还拿着锅铲,笑呵呵地把她往外推:“哎呦喂,我们的小姑婆诶!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快出去快出去,莫让油烟呛到你!你是今天的主客,哪能让你动手嘛!去去去,坐到堂屋上头去,那里凉快!”
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把赵沅雯“请”出了厨房重地,然后半推半请地,把她带到了堂屋正中央、紧靠着八仙桌的主位坐下。
这个位置,简直是全场瞩目的c位。
她左边坐着的是严国宇的爷爷,一位穿着白色汗衫、满脸慈祥皱纹的老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右边空着的椅子上,则放着严国宇婆的灵位牌,前面插着香,烟气袅袅。
赵沅雯坐在那里,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善意、或许还有几分对“城里娃”审视的目光,如坐针毡。
她张了张嘴,想跟旁边的严爷爷打个招呼,或者对那灵位牌表示一下敬意,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两位!
严国宇的爷爷,她该叫……爷爷?叔公?还是按那张关系表上可能存在的更复杂的叫法?而对着灵位,她又该说什么?
一种巨大的尴尬和社交无力感将她淹没。
她只能努力维持着僵硬的、自认为很“淑女”的微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心里却在大声呐喊:老赵!你可没告诉我回老家还得先精通亲戚称呼学啊!这比做奥数题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