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恸地穴”的彻底净化,以及随之而来的、覆盖全国的、象征着“绝对安全”的均匀绿色,在守夜人体系与“盘古”计划内部,引发了一场自发的、克制却由衷的庆祝。
没有盛大的公开庆典,没有媒体的长枪短炮。庆祝仅限于“零号工坊”内部食堂一次简单的加餐,以及守夜人各大基地食堂里,多出的几道硬菜和限量供应的酒水。但洋溢在人们脸上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的轻松与自豪,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说明问题。
“林海”基地的特遣队队员们,围坐在食堂长桌旁,用略带夸张的语气描述着“腐朽领主”在“均势”力场下变得如何“迟钝笨拙”,自己的“玄龟·林怒”又是如何“轻轻一撞”就将其拆成碎片。尽管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战斗中留下的伤痕与疲惫,但那种完成了历史性任务的成就感,让一切辛劳都显得值得。
“中枢”基地的工程技师们,则更关心“均势”装置在极端环境下的稳定性数据,一边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一边热烈讨论着下一次优化应该从哪个模块入手。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庆祝,就是看到自己亲手打造、调试的装备,在战场上完美实现了设计目标。
“零号工坊”主食堂的角落,王磊、安卿鱼、以及几位核心项目负责人坐在一起。餐桌上摆着的,也不过是工坊标准的工作餐,只是多了一壶清茶。没有人敬酒,气氛却比任何宴会都更加融洽、真实。
“截止今日零时,全国范围内,累计一百四十七处被标记为‘高危’、‘持续污染’或‘神性残留’的神秘灾害源头,已全部完成净化或永久性封禁。”安卿鱼夹起一筷子青菜,语气平静地汇报着,眼中却闪着光,“‘山河’监控网络自建立以来,首次实现全境绿色。根据模型推算,未来三个月内,国内因‘神秘’直接导致的平民伤亡及重大财产损失概率,将下降至统计学意义上的‘可忽略’级别。”
一位负责“薪火”网络后勤调度的中年军官,闻言长长舒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感慨道:“不容易啊……想想几年前,咱们的人手捉襟见肘,每天睁眼就是哪里又出事了,哪里又需要支援,哪里又牺牲了兄弟……现在,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了。家里的灶台,总算收拾利索了。”
“是啊,这都多亏了王总的‘盘古’,还有安博士你们没日没夜的技术攻关。”另一位负责“锐士”外骨骼列装训练的教官接口道,他是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兵,脸上带着伤疤,“我手下那帮小子,以前出任务,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现在穿着‘锐士’,底气足多了。这个月,我们负责的几个省,小队任务伤亡率下降了百分之七十!这是实实在在救了不知道多少条命!”
众人纷纷点头,言语间充满了对当下成果的欣慰与自豪。这是用无数人的智慧、汗水、乃至鲜血换来的安宁,值得此刻片刻的放松与肯定。
王磊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时点头。他看着食堂里那些或是兴奋讨论、或是默默享受这难得轻松时刻的研究员、工程师、技术工人、后勤人员……他们中的许多人,自“盘古”计划启动以来,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座地下的钢铁熔炉之中。如今,这份沉甸甸的成果,是给予他们最好的回报。
然而,当餐盘渐渐见底,清茶续了第二杯,话题不可避免地开始从回顾转向未来时,王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围坐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目光聚焦过来。
“家里的灶台,收拾利索了。”王磊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位军官的话,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这很好。证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证明我们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证明了……”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望向食堂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实时更新的“山河”监控态势图。全境翠绿,安宁祥和。
“……证明了我们有能力,也有决心,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
食堂里的喧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但是,”王磊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灶台收拾干净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他站起身,没有走向讲台,就那样站在餐桌旁,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入食堂每一个角落。
“看看这绿色。”他指向态势图,“它代表着安全,代表着我们付出巨大代价赢得的内部安宁。但它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之前视线的局限——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斗争、所有的牺牲,几乎都发生在这片绿色的内部,是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抵御入侵,清扫污秽。”
“我们击退了‘海妖’,守住了沧南;我们构建了‘钢铁长城’,在东海击溃了波塞冬的投影;我们铺开了‘薪火’网络,拔除了境内所有钉子……我们打赢了一场又一场‘卫国战争’,‘守卫战’。”
“可敌人,从来不会只满足于‘入侵’。”
王磊走到一旁,那里悬挂着另一幅稍小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经过处理的全球灵能态势图。与大夏境内那纯净的绿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地图上其他区域,尤其是广阔的海洋、人迹罕至的雨林、冰原、乃至某些大陆腹地,斑驳地分布着代表不同程度“神秘”活跃与能量异常的暗红、深黄区域。而在太平洋深处,那几个曾经标记着波塞冬能量漩涡的坐标附近,虽然代表“神明投影”的刺目红光已经消失,但残留的、代表着“高度关注”与“不稳定能量积聚”的深紫色阴影,依旧如同溃烂的伤疤,顽固地存在着。
“我们的‘哀恸地穴’净化了,但全球范围内,类似甚至更危险、规模更大的‘神性污染区’、‘古老禁区’、‘失落神国’,还有多少?”王磊的手指划过那些暗红的斑点,“波塞冬的投影溃散了,但祂的本体,以及地中海深处、奥林匹斯山上其他的神明,此刻又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我们的‘应龙’巡弋天际,‘刑天’坐镇中枢,让任何企图踏入国境的神明或敌人都要掂量再三。可如果……敌人的攻击,并非来自地面,也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我们目前鞭长莫及的远海?来自我们尚未完全掌控的深空?甚至,来自经济、文化、信息、乃至信仰层面的渗透与侵蚀?”
“又或者,”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再满足于‘入侵’和‘毁灭’,而是开始有组织地、大规模地‘征服’、‘奴役’、‘改造’这颗星球上其他区域的人类与土地,将其化为进攻我们的前沿基地、资源产地、乃至……兵源?”
食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先前庆祝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了警醒与忧患的凝重。所有人都看着那幅对比鲜明的全球态势图,看着大夏那片孤岛般的绿色,被周围象征着未知与威胁的杂色所包围。
“我们实现了‘境内靖平’。”王磊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但这绝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甚至不意味着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恰恰相反,这可能意味着,战争的形式,正在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从‘守卫家园’的被动防御,转向‘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主动拒止,再进一步……可能不得不面对,在全球范围内,与不同形态、不同目的的神明势力及其代言人,争夺生存空间、文明话语权乃至人类未来主导权的……全球性神战阴影。”
“神战”二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我们拔除了家里的钉子,赢得了宝贵的稳定与发展时间。但这也意味着,从今天起,我们目光所及,不能再仅仅是脚下的国土。”王磊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望向了更加广阔而危险的天地,“我们必须开始思考,如何将我们的力量,安全、有效地投射到国境之外。如何与那些并非完全敌对、甚至可能成为潜在盟友的境外势力打交道。如何在深海、在远洋、在近地轨道乃至更远的地方,建立我们的存在、预警与威慑。如何在下一个‘波塞冬’,或者更麻烦的东西,将战火烧到我们家门口之前,就将其阻截,化解,甚至……消除在萌芽状态。”
他停顿了片刻,给众人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然后,语气稍微放缓,却依旧坚定:
“庆功,是应该的。我们付出了,我们取得了成果,值得这片刻的喜悦与放松。但庆功之后,警钟必须长鸣。”
“真正的挑战,从来不在院内,而在墙外。不在已清的战场,而在未至的硝烟。”
“望诸君,”他举起手中那杯已经微凉的清茶,目光扫过食堂内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但此刻都写满了严肃与思索的面孔,
“尽享此片刻安宁,
**而后,”
“整备行装,随我——
“了望深蓝,剑指群星。”
话音落下,食堂内久久无声。
没有欢呼,没有口号。只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凝聚的意志,在沉默中流淌、汇聚。
人们默默地看着墙上的全球态势图,看着那片孤悬的绿色,又看看坐在角落、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王磊。
庆功的轻松已然消散,但一种更加强大的、名为责任与使命的力量,正在每个人心中生根、发芽。
家已安,国已靖。
而今,是该将目光投向那院墙之外,那浩瀚而凶险的……
新世界了。
茶尽,人散。
食堂重归平静,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已悄然在所有人心头重新拧紧。
王磊独自走出食堂,来到那条熟悉的、通往主控中心的廊道。廊道两侧,冰冷的合金墙壁上,投影着不断滚动的数据流与工程进度。
他的步伐沉稳,背影在廊灯下拉得很长。
庆功宴结束了。
而属于“盘古”,属于大夏,也属于这个时代所有不愿屈从于神明脚下的人类的……
真正漫长的征程,此刻,才算是刚刚吹响了启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