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屋里半天没新话,凤姐便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廊檐下,就见几个管事媳妇正等着回话,见她出来都笑着打趣:“奶奶今儿回啥大事,耗了这么久?可别热着了!”
凤姐挽了挽袖子,倚着角门门槛笑道:“这儿过堂风凉快,吹会儿再走!”又跟众人吐槽,“你们说我回半天话,太太把二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问,我能不一一回话吗?”
她话锋一转,冷笑一声:“我从今儿起,倒要干点狠事了!有本事就去太太跟前抱怨,我也不怕!那些被糊涂油蒙了心、烂舌头的下作东西,别做白日梦!往后有他们连锅端的日子!现在裁了丫头的月钱就敢抱怨咱们,也不瞧瞧自己是啥奴才,也配使唤两三个丫头!”
一边骂着,一边抬脚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的话,这事暂且不表。
再说王夫人这边,众人吃完西瓜又聊了会儿闲话,就各自散了。
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逛逛,黛玉说要马上洗澡,俩人便分头走了。
宝钗独自顺路进了怡红院,想找宝玉聊几句解解午间困倦。
谁知一进院就静悄悄的,连芭蕉下的两只仙鹤都缩着脖子睡着了。
宝钗顺着游廊走到屋里,只见外间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睡觉的丫头。
转过十锦隔子进了宝玉卧房,见宝玉在床上睡得正香,袭人坐在旁边做针线,手边还放着一柄白犀角蝇帚。
宝钗轻手轻脚走近,笑着打趣:“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儿还有苍蝇蚊子,还用蝇帚赶?”
袭人没防备,猛一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也小声笑道:“姑娘来了,我都没察觉,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说没苍蝇蚊子,可有种小虫子能从纱眼里钻进来,人眼瞅不见,睡着了就咬一口,跟被蚂蚁夹似的!”
宝钗点头:“怪不得!这屋子后头近水又全是香花,屋里也熏得香,这种虫子都长在花心里,闻着香味就扑过来了!”
说着就瞟向袭人手里的活计,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配着五色鸳鸯,别提多鲜亮了。
宝钗惊叹:“哎哟,这活计也太精致了!是谁的,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朝床上努了努嘴,宝钗一看就笑了:“都这么大了,还带这玩意儿?”
袭人笑道:“他原本不爱带,所以特意做得精致些,让他见了忍不住就肯带了。天热睡觉不老实,哄他带上,夜里就算盖不严被子也不怕着凉。你说这个费工夫,还没见他身上正带着的那个呢!”
宝钗笑道:“也亏你有这耐心!”
袭人揉着脖子:“今儿做太久,脖子都酸了。”又笑着说,“好姑娘你坐会儿,我出去溜达一圈就回来!”说完就走了。
宝钗只顾盯着兜肚看,没留意就一屁股坐到袭人刚才的位置上,又见这活计实在招人喜欢,忍不住拿起针,替袭人绣了起来。
另一边,林黛玉被史湘云约着来给袭人道喜,俩人进了怡红院,见院里静悄悄的,湘云先去厢房找袭人,黛玉则走到窗下,隔着纱窗往里一瞧。
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歪在床上睡着,宝钗坐在旁边做针线,手边还放着蝇帚,黛玉一看这场景,赶紧缩起身子,捂着嘴憋住笑,朝湘云招手。
湘云以为有啥新鲜事,忙凑过来一看,刚想笑,忽然想起宝钗平时待自己挺厚道,忙捂住嘴。
她知道黛玉嘴不饶人,怕她取笑,赶紧拉着黛玉走:“咱们走吧!我想起袭人说午间要去池边洗衣裳,肯定去那儿了,咱们去那边找她!”
黛玉心里门儿清,冷笑两声,只好跟着她走了。
这边宝钗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就听见宝玉在梦里喊骂:“和尚道士的话能信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到这话,瞬间愣住了。
没多久袭人回来了,笑着说:“还没醒呢?”宝钗摇摇头没说话。
袭人又问:“我刚碰见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她们进来过吗?”
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又笑着问,“她们没跟你说啥?”
袭人笑道:“无非是些玩笑话,哪有啥正经的!”
宝钗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我正想跟你说,你倒急匆匆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凤姐派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准是为那事儿!”
袭人只好叫醒两个丫鬟,和宝钗一起出了怡红院,往凤姐屋里去。
果然是王夫人要给袭人升待遇,还让她去给王夫人磕头,暂时不用去见贾母,这可把袭人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见过王夫人,袭人急忙赶回怡红院,宝玉已经醒了,问起缘由,袭人先含糊应付,等夜里没人了才跟他细说。
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又笑着打趣:“我看你以后还回不回家!上次回趟家,回来就说你哥要赎你,还说在这儿没着落不算长久,说那些无情无义的话唬我!从今往后,我看谁敢叫你走!”
袭人冷笑一声:“你可别这么说!从今儿起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都不用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能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别人听见说我亏待你,你走了也没脸面!”
袭人笑道:“有啥没脸面的?难不成你做强盗我也跟着?大不了一死!人活百岁终究得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啥都完了!”
宝玉赶紧捂住她的嘴:“罢了罢了,别说这些晦气话!”
袭人深知宝玉性子古怪,听奉承话嫌虚,听实在话又容易伤感,后悔自己说冒失了,忙笑着岔开话题,专挑宝玉爱听的问。
先聊春风秋月,再谈胭脂水粉,又说到姑娘们多好,说着说着就扯到“女儿死”,袭人赶紧住嘴。
宝玉正聊得兴起,见她不说了,便笑道:“谁都得死,关键是死得值!那些臭男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说这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还不如不死!”
他接着说:“非得有昏君才去进谏,只顾着博名声就拼一死,把君王扔在哪儿?非得有战乱才去打仗,只顾着挣军功就送命,把国家扔在哪儿?所以这些都不算正经死法!”
袭人插嘴:“忠臣良将都是不得已才死的!”
宝玉反驳:“武将不过是凭血气之勇,没谋略没本事,自己无能送了命,也算不得已?文官更不如武将,念两句书就装清高,朝廷有点小毛病就乱劝,只顾博忠烈名声,脑子一热就去死,这也算不得已?”
他又说:“朝廷是受命于天的,君王要是不圣明不仁厚,天地绝不会把重任交给他!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不懂真正的大义!”
宝玉越说越投入:“我要是有造化,该这会儿死,趁你们都在我就死了,你们哭我的眼泪能汇成大河,把我尸首漂到没人的僻静地方,随风化了,从此不再托生为人,那我就算死得值了!”
袭人见他又说疯话,忙说困了不理他,宝玉这才合眼睡着,到第二天也就把这话抛到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