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那些即事诗传开后,可把两类人忙坏了,一类是势利眼,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公子写的,抄来抄去到处吹捧;
另一类是轻薄子弟,迷上那些风流句子,写在扇子上、墙上,动不动就吟两句装格调。
一来二去,竟有人专门找上门求诗求字、请题画,宝玉越发得意,天天忙着应付这些外务。
可新鲜劲一过,他突然就浑身不得劲了——看啥都不顺眼,进进出出闷得发慌。
园里的丫鬟们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坐卧不分、嬉笑无忌,哪懂宝玉这莫名的烦闷?
宝玉提不起劲待在园里,总想去外头瞎晃,可又说不出到底缺了点啥。
茗烟看他这模样,急着帮他解闷。
琢磨来琢磨去,园里的玩法宝玉早玩腻了,唯独一样他肯定没接触过。
当即跑到书坊,把古今小说、赵飞燕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还有戏文剧本买了一大堆,献宝似的给了宝玉。
宝玉一看,眼睛都亮了,跟得了稀世珍宝似的。
茗烟赶紧叮嘱,“可别带进园里!被人发现,我小命不保!”
宝玉哪忍得住?犹豫半天,挑了几套文辞雅些的藏在床顶,没人时偷偷看;太直白粗俗的,就藏在外面书房。
三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早饭后,宝玉揣着套《会真记》,跑到沁芳闸桥边的桃花树下,坐在石头上就看了起来。
正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吹过,满树桃花簌簌落下,落了他满身、满书、满地。
宝玉舍不得抖掉,更怕踩坏了,小心翼翼兜起花瓣走到池边,轻轻抖进水里。
花瓣浮在水面,飘悠悠流出了沁芳闸。回头一看,地上还有不少花瓣,正犯愁呢,背后突然有人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宝玉一回头,是黛玉来了,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纱囊,手里还拿着花帚。
“来得正好!”
宝玉笑道,“快把这些花瓣扫了丢水里,我刚丢了好些过去。”
黛玉皱眉:“丢水里不好!这水再干净,流出去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还不是把花糟蹋了?那边角落里我挖了个花冢,扫起来装绢袋里埋了,日久随土化了,才干净呢。”
宝玉听得眼睛发亮:“我放好书,帮你一起收拾!”
“什么书?”黛玉追问。
宝玉慌忙把书往身后藏:“没什么,就《中庸》《大学》罢了。”
“少在我跟前装模作样!”黛玉挑眉,
“赶紧给我看看,不然我可要不依了!”宝玉凑近了小声说:“好妹妹,看可以,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书写得太好了,保准你看了连饭都忘了吃!”
说着把书递了过去。
黛玉放下花具,接过书从头看起,越看越入迷,一顿饭的功夫就看了好几出。
只觉词句惊艳,余味绕口,一边看一边出神,还默默记诵。
“怎么样?好看吧?”宝玉凑过来问。
黛玉笑着点头。
宝玉一时兴起,脱口道:“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瞬间满脸通红,眉头一竖,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怒气指着他:“你这该死的!胡说八道什么!把这种淫词艳曲弄来,还说这种混话欺负我!我要去告诉舅舅舅母!”
说到“欺负”二字,她眼圈都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慌了,一把拦住:“好妹妹,饶我这一回吧!我要是真心欺负你,明天就掉池子里被癞头鼋吃了,变个大王八!等你将来做了一品夫人,老了去世了,我就去你坟前驮一辈子碑!”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揉着眼睛嗔道:“吓成这副样子,还瞎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
宝玉立刻反击:“你敢说我?我也去告诉别人!”
黛玉笑道:“你说你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
宝玉笑着收好书:“正事要紧,快埋花吧,别扯这些了。”
两人一起收拾起落花。
刚把花埋好,袭人就找来了:“可算找到你了!大老爷身子不舒服,姑娘们都去请安了,老太太让你也去!快回去换衣裳!”
宝玉赶紧拿好书,跟黛玉道别,跟着袭人回房换衣服去了。
黛玉见宝玉走了,又听说其他姊妹也不在,心里闷闷的,正要回房,走到梨香院墙角时,忽然听见墙内笛声悠扬,歌声婉转——是那十二个女戏子在练戏。
她本没在意,可两句唱词偏偏飘进耳朵里,字字清晰:“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心头一震,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又一句传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黛玉轻轻点头,暗自感慨:“原来戏文里也有这么好的句子,可惜世人只知看戏热闹,未必懂其中滋味。”
刚想完又后悔,不该分心耽误听曲子。
再听时,唱词换成了:“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一句让黛玉瞬间心神摇曳。紧接着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她越发如醉如痴,站都站不稳,干脆蹲坐在一块假山石上,反复琢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
忽然,先前看过的诗句全涌了上来!古人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还有刚看的《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这些句子凑在一起,越想越心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正沉浸在愁绪里无法自拔,忽然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黛玉猛地回头,却不知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