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梁山泊的芦苇荡一片苍黄,水气氤氲中透着寒意。聚义厅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屋外的清冷,却驱不散宋江眉宇间那越聚越浓的阴云。
他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落在面前一份由裴宣整理、呈报上来的近期山寨钱粮支用与人员变动概要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像一根根细针,刺得他眼皮直跳。
“兄长,可是有何烦心之事?”吴用轻摇羽扇,从侧旁踱步而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顺着宋江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份文书,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宋江将文书往前一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道:“学究啊,你瞧瞧……这才几个月光景?”
吴用拿起文书,细细看去。上面清晰地记录着:
——“讲武堂”本月又开新班,受训底层头目及精锐喽啰增至一百二十人,由陆啸亲自讲授“阵型演变”、“地形利用”、“协同号令”等科目,听课者踊跃,甚至……包括水军头领张顺、张横兄弟也曾私下前往旁听。
——后勤营报,新垦荒地收获第一批秋粮,虽数量不多,但长势良好,此法已由陆啸麾下原垦荒队人员,向山寨其他有意垦殖的头领“传授经验”。
——医护营已初步成建制,首批三十名医护兵完成基础培训,分配至林冲、鲁智深、三阮等部试行。安道全神医正筹备第二批学员招募,所需药材、布匹等物资清单已呈报,要求优先拨付。
——军械营报,按总军械官陆啸所定新规,开始试行武器“编号造册”、“定期检修”及“以旧换新”制度,各营领取、交还器械均需登记画押,流程较以往繁琐,然损耗率据称有所下降。另,陆啸与汤隆正合作研制一种新型弩机,据说射程与精度皆有提升。
——商业线报,通过柴大官人门路及石秀等人经营,山寨与外界数家诚信商号建立稳定联系,购入粮盐铁器等物,价格较以往劫掠或零星购买更为公允、稳定。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是有益山寨的好事,彰显着一派生机勃勃。但落在宋江和吴用眼中,却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滋味。
“陆啸此子……当真是润物细无声啊。”吴用放下文书,羽扇摇动的频率微微加快,“兄长所虑,可是觉得……这梁山上下,不知不觉间,处处皆有了‘陆’字的影子?”
宋江重重一拍扶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岂止是影子!学究,你看看!练兵之法,是他陆啸的‘讲武堂’出来的;屯田垦荒,是他陆啸带头搞起来的;如今连弟兄们受伤救命,都要靠他请来的安道全和他练出来的医护兵!连花荣兄弟前几日都跟我夸赞,说按那编号领取的箭矢,质量竟比以往齐整不少!长此以往,这梁山上下,是听我宋江的,还是听他陆啸的?!”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当初将陆啸明升暗降,调离带兵岗位,本意是釜底抽薪,架空其影响力。谁知此子竟如滑不溜手的泥鳅,兵权是交了,可影响力却不减反增!他不再直接统领一兵一卒,可他那一套东西——练兵的法子、种田的法子、治伤的法子、甚至连管理兵器的方法——却像无形的触手,通过“讲武堂”的学员、通过垦荒的示范、通过医护兵的分配、通过军械制度的推行,渗透到了梁山的方方面面!
更让宋江心惊的是,陆啸团结拉拢的那批人。林冲、鲁智深、武松、三阮、刘唐……这些要么是晁盖旧部,对招安本就心存抵触,要么是性情耿直、只服真本事的猛将,如今都或明或暗地与陆啸交往甚密。他们或许没有结党营私之心,但他们的倾向,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兄长息怒。”吴用劝慰道,眼神却愈发幽深,“陆啸所行之事,确于山寨有益,且皆在其职权范围之内,或由公明哥哥您亲自首肯,令人难以公开指责。此子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不争一时之兵权,而图长远之根基。其志……非小。”
“根基!哼!”宋江冷哼一声,“再让他这么经营下去,我这寨主之位,怕是都要坐不稳了!你可知道,如今山下一些新投奔来的好汉,以及山寨里不少底层喽啰,只知有‘陆头领’练兵如神、爱兵如子、能搞来粮草、还能救人性命,倒把我这整天念叨‘忠义’、‘招安’的哥哥,视为……视为……”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视为空谈口号、不通实务之人。
这种无形的、基于实际利益和能力的声望,比单纯的武力威胁更让宋江感到恐惧。李逵那样的莽夫,他可以用义气笼络,用权势压制。但陆啸这种,带来的是一套全新的、更有效率的运作模式,让人不知不觉地依赖它、信服它,这才是真正动摇他统治根基的东西。
吴用沉吟片刻,低声道:“兄长,为今之计,硬来不得。陆啸羽翼渐丰,且深得部分兄弟之心,强行打压,恐生内乱,徒惹人笑。”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宋江焦躁地反问。
“非也。”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一,可‘以正制奇’。陆啸所行,毕竟是‘术’,是‘用’。兄长仍须高举‘忠义’大旗,强调‘替天行道’、‘等候招安’乃是梁山根本之‘道’,是最终归宿。不断在聚义厅、在大小场合重申此理,占据大义名分,让众兄弟明白,无论陆啸手段如何巧妙,皆是为我梁山‘招安正道’服务。”
宋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二,”吴用继续道,“可‘分而化之’。陆啸能团结林冲、鲁智深等人,无非是凭借其理念相合,或能满足其需求。兄长可对林冲等人多加抚慰,承诺必报晁天王之仇(虽然史文恭已擒,但高俅尚在),对鲁智深、武松等,则多赏金银,彰显兄长不忘旧情、慷慨豪爽。同时,亦可暗中支持与陆啸不甚和睦之人,如李逵,虽莽撞,但其对兄长忠心耿耿,可稍加引导……”
“其三,”吴用压低了声音,“便是‘借力打力’。朝廷绝不会坐视梁山壮大,高俅上次损兵折将,必不肯甘休。下次朝廷大军来时,兄长可将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交由陆啸,若其成功,功劳是兄长的(用人之明),若其失败……正好借朝廷之手,除去心腹之患。此乃阳谋,纵使他看破,也难以推辞。”
宋江听完,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学究之言,老成谋国,句句在理。只是……唉,一想到此子在我梁山之内,如鲠在喉,我便寝食难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暮色中苍茫的水泊,和远处隐约传来“讲武堂”晚课结束的嘈杂人声,喃喃道:“但愿这‘借力打力’之计,能早日奏效吧。否则,我这梁山之主,怕是真要头痛至极了。”
吴用也走到他身边,沉默不语。他知道,宋江的头痛,并非生理上的,而是权力受到潜在挑战时,那种如芒在背、挥之不去的不安与焦虑。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那个看似谦逊、实则每一步都踩在梁山命脉上的年轻人——陆啸。
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博弈,已然在这梁山泊的秋色中,悄然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