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啸的“夜校”在悄无声息中坚持了半个多月,那间原本废弃的木屋,如今每晚都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起初的嘲笑和质疑,早已被越来越多的好奇和实实在在的收获所取代。不仅仅是陆啸麾下的士卒,连其他一些营寨里消息灵通、心思活络的小头目和喽啰,也开始想办法混进来听讲。那些简单却实用的战术符号、地形分析和小队配合要点,如同给这些习惯了莽撞冲杀的汉子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们隐约看到了另一种打仗的方式。
这一晚,课程结束,众人带着兴奋和思索渐渐散去。陆啸正准备吹熄油灯离开,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正是“豹子头”林冲。
陆啸微微一愣,随即拱手道:“林教头?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林冲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军旅中特有的沉稳。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教室”,目光在那块画满了符号的黑板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向陆啸,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路过,见灯还亮着,便来看看。杜头领这‘讲武堂’,如今名声在外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陆啸却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的一丝探究。林冲不是阮小七那样的直性子,他的心思更深沉,也更难接近。
“林教头说笑了,不过是晚上闲着,与兄弟们闲聊些战场上的心得,免得他们一味蛮干,枉送了性命。”陆啸谦逊地笑了笑,顺手拿起旁边还未收起的两个粗瓷碗和一小坛酒——这是他偶尔用来奖励表现好的“学员”的,“教头既然来了,若是不嫌简陋,不妨坐下喝一碗?这是前几日阮小七哥哥送来的,说是缴获的官军物资,味道尚可。”
林冲看了看那酒坛,又看了看陆啸坦然的目光,略一沉吟,竟真的点了点头,在一条粗糙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也好。”
陆啸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酒水清澈,在油灯下泛着微光。两人对坐,一时无话,只有夜风穿过木屋缝隙的细微呜咽声。
几口酒下肚,气氛稍稍缓和。林冲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黑板,上面还残留着今晚讲解的一个简易伏击阵型图。
“杜头领练兵、授课,皆重‘协同’、‘纪律’、‘以智取胜’。”林冲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与梁山如今大多头领的路数,颇不相同。倒有几分……昔日禁军中精锐的模样。”他这话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试探。
陆啸心中一动,知道林冲这是想起了他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过往。他抿了一口酒,道:“教头谬赞了。小子只是觉得,个人勇武固然重要,但沙场搏命,终究是集体之事。一人之力终有穷时,众志之力方可成城。尤其是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官军,若只凭血气之勇,难免吃亏。”他顿了顿,若有所指地补充道,“更何况,有些敌人,并非单凭勇力就能撼动的。”
林冲握着酒碗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自然听出了陆啸的弦外之音。他沉默了片刻,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酒,而是无尽的苦涩与愤懑。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斜斜照入,在他那张英武却刻满了风霜与压抑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放下酒碗,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东京方向,那里有他的血海深仇,有他午夜梦回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高俅……”林冲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那奸贼!位高权重,爪牙遍布……我林冲空负一身武艺,却……却连妻儿家小都护不住!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他说到最后,情绪有些失控,拳头重重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陆啸没有劝慰,也没有说什么“节哀”的废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轻飘飘的言语对林冲都是一种侮辱。他只是默默地再次给林冲倒满酒,然后看着跳动的灯火,用一种平静却带着力量的语气说道:
“林教头之冤,之恨,小子虽未能亲身经历,亦能感同身受。高俅老贼,祸国殃民,陷害忠良,天人共愤!此仇,自然要报!”
林冲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陆啸,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这话是真心还是敷衍。
陆啸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继续缓缓道:“然则,报仇雪恨,非凭一时血气之勇。高俅身处东京,深居简出,护卫森严。教头纵然有万夫不当之勇,单枪匹马,又如何近得其身?即便侥幸得手,恐怕也难以脱身,不过是玉石俱焚,徒令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这话如同冷水,浇在了林冲沸腾的仇恨之火上,让他激灵了一下,但眼神中的痛苦却更加深沉。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这仇恨日夜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那……依杜头领之见,该当如何?”林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他隐隐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能给他一些不一样的思路。
陆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林教头以为,猛虎捕猎,是一开始就直扑最强的野牛,还是先潜伏爪牙,积蓄力量,寻找时机,对付那些落单的、幼小的、或者生病的猎物?”
林冲怔住了。
陆啸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月光笼罩的、沉寂的梁山营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高俅势大,非一日可摧。我等如今蛰伏梁山,看似落草,却未必不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之所。”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冲,“教头一身本事,乃我梁山栋梁。与其终日沉湎于仇恨,空耗心力,不如暂且隐忍,将这一身本事,用于壮大梁山!待我梁山兵强马壮,威震天下之时,莫说一个高俅,便是那龙椅……”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冲如遭雷击,呆坐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陆啸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那团被仇恨和绝望充斥的迷雾!他一直沉浸在个人恩怨和招安无望的痛苦中,却从未想过,还可以走另一条路——一条凭借梁山自身力量,不断壮大,最终拥有足以撼动仇敌根基甚至更远大目标的道路!
是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若是梁山足够强大,强大到朝廷都不敢小觑,甚至需要倚仗的时候,他林冲报仇的机会,岂不是远比现在盲目冲动或者寄希望于渺茫的招安要大得多?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头领,看着他眼中那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睿智和……野心!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杜远,他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头领的位置,甚至不仅仅是梁山泊这一隅之地!
两人目光交汇,在这寂静的夜里,无声地交流着。林冲眼中的痛苦和迷茫渐渐被一种新的、复杂的光芒所取代,那里面有震惊,有思索,有挣扎,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陆啸,郑重地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出了木屋,那背影在月光下,似乎比来时少了几分萧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坚定。
陆啸看着林冲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今晚这番话,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下了一颗巨石。能否真正唤醒这头沉睡的雄狮,还需要时间和更多的事件来催化。但至少,一颗名为“希望”和“新道路”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入了林冲的心田。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梁山的夜,似乎因为这次短暂的造访和交谈,而变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