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梁山泊的春夜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聚义厅后的山道上,一个身影独行,脚步沉重。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那人脸上——正是林冲。
他刚从阮小七的水寨回来,胸口却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那封信上的字句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分而治之……途中除之……”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转过一道山弯,前面就是陆啸的住处——不是头领们通常居住的院落,而是一处靠近讲武堂的独立小院。院里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读书的身影。
林冲在院门外站了片刻,抬手欲敲门,却又停在半空。他想起自己与陆啸的初识,想起这些日子陆啸在梁山所做的一切,想起那些操练场上生龙活虎的士兵,想起那套“新梁山”的说辞……
“门没闩,林教头请进。”屋里传来陆啸平静的声音。
林冲一怔,推门而入。院中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株刚发芽的竹子,石桌上摆着茶具。陆啸已从屋里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陆兄弟怎知是我?”林冲问道。
陆啸笑了笑,引他进屋:“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几分犹豫,整个梁山能有这样步法又会在深夜来访的,除了林教头还有谁?”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书架上堆满了书册和图纸。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旁边还有未写完的文稿。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副字,笔力遒劲:“力之所至,命之所在。”
林冲看着那八个字,若有所思。
“林教头深夜来访,可是为了那封信的事?”陆啸直截了当地问,一边提起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
茶香袅袅,带着山中野茶的清苦。林冲在椅上坐下,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股暖意,半晌才开口:“陆兄弟都知道了?”
“阮小七截获密信,请几位头领‘帮忙看看’,这事闹得不小,我自然听说了。”陆啸在对面坐下,神色平静,“林教头看完信后,想必心中很不好受。”
“何止不好受!”林冲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我林冲虽不才,却也读过圣贤书,懂得忠义二字。当初上梁山,实是走投无路,心中未尝不存着有朝一日洗刷冤屈、重归正途的念头。可如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信上白纸黑字写着,招安之后要将你我分开,途中设计除去。陆兄弟,你说,这就是我们盼的‘正途’吗?”
陆啸没有立刻回答,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文书,摊开在林冲面前。那是一份誊抄的邸报,上面记录着近年朝廷处置各地“招安贼寇”的案例。
“林教头请看。”陆啸指着其中几行,“宣和元年,河北田虎部将王庆受招安,授沧州团练使。三个月后,因‘醉酒坠马’身亡,其部三千人被分散调往边境,次年与辽军交战,全军覆没。”
“宣和二年,淮西王庆部将段三娘受招安,授汝州防御使。半年后,因‘私通旧部图谋不轨’被下狱,凌迟处死。其旧部五百余人被以‘从逆’罪名尽数诛杀。”
林冲一页页翻看,脸色越来越白。这些案例他虽隐约听过,却从未如此系统地看过。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都是曾经相信朝廷、相信招安的人。
“林教头以为,这些真的是意外?真的是罪有应得?”陆啸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还是说,这只是朝廷清除隐患的惯用手段?”
林冲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可公明哥哥说,只要诚心归顺,朝廷必会善待……”
“诚心?”陆啸笑了,笑容里带着讽刺,“林教头,你当年在东京做八十万禁军教头时,对朝廷诚不诚心?你对高俅可曾有过半点不敬?结果呢?”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戳林冲心底最痛的伤疤。他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啸放缓语气:“林教头,我不是要揭你的伤疤。只是这世道,不是你诚心待人,人就会诚心待你。朝廷也好,高俅也罢,他们眼中只有利益,只有权力。你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棋子,用完了便可以丢弃。”
窗外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更显得屋里寂静。林冲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陆兄弟,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那‘新梁山’的说辞,真的只是为了对抗招安,还是另有图谋?”
陆啸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坦荡:“林教头既然问了,我便实话实说。我想要的,是一个能让兄弟们堂堂正正活着,不必向贪官污吏低头,不必担心被人过河拆桥的世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湖水的气息。
“朝廷腐朽,奸臣当道,北边金人虎视眈眈。这样的世道,指望招安后能有好下场,无异于痴人说梦。”陆啸转过身,“林教头,你说力量在我,则命运在我。这话不只是说给士兵们听的,也是说给你我听的。”
林冲喃喃重复:“力量在我,则命运在我……”
“对。”陆啸走回桌边,“梁山如今有精兵数万,有水泊天险,有粮草储备,有能工巧匠。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要拱手让人,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别人的施舍和承诺?”
“可……可这是造反啊!”林冲脱口而出。
“造反?”陆啸笑了,“林教头,咱们现在不已经是‘反贼’了吗?难道招安之后,朝廷就真的把我们当自己人?那封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只想分化瓦解,逐个清楚!”
他按住林冲的肩膀:“林教头,你好好想想。你妻子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被逼上梁山的?那些被你杀死的官军,他们背后站着的又是谁?是高俅,是蔡京,是那些把我们当草芥的权贵!”
林冲浑身一震,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妻子含冤自尽的模样,自己刺配路上受的屈辱,风雪夜山神庙的厮杀,还有火并王伦后宋江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兄弟,我……”他声音嘶哑,“我只是怕。怕这条路走下去,会害了更多兄弟,怕梁山会万劫不复。”
陆啸松开手,重新坐下:“林教头,你觉得现在的梁山,和一年前的梁山相比如何?”
林冲想了想:“军纪更严明,战力更强,兄弟们的心也更齐了。”
“那如果我告诉你,这还只是开始呢?”陆啸眼中闪着光,“我有办法让梁山变得更强大,有办法让兄弟们过更好的日子,有办法在这乱世中打出一片天地。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所有人的齐心协力,更需要——不走回头路。”
林冲盯着他:“陆兄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些练兵之法,这些治军之道,还有你对天下大势的见解,绝非常人能有。”
陆啸沉默片刻,缓缓道:“林教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你只需知道,我与你一样,都是被这世道所迫,都是想给兄弟们谋条活路。至于来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现在,请相信我。”
四目相对,林冲从陆啸眼中看到了坚定,看到了真诚,也看到了那种他曾在老种经略相公眼中见过的、真正的大将之风。
他忽然想起鲁智深说过的话:“洒家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陆啸兄弟是唯一一个让洒家觉得,跟着他干,能干出大事的人。”
“陆兄弟,”林冲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若我真决心跟你走这条路,你待如何?”
陆啸正色道:“林教头武艺超群,治军严谨,在军中威望极高。若你得助,我可组建一支真正的铁军——不是草寇,不是土匪,而是能征善战、纪律严明的军队。这支军队,将是我们在这乱世立足的根本。”
“然后呢?”林追问,“练兵之后呢?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梁山吧?”
“自然不能。”陆啸走到地图前,“林教头你看,梁山地处山东,北可图河北,南可取江淮,西进可威胁东京。待我们实力足够,便可择机而动。但眼下最重要的时巩固根本,积蓄力量。”
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我已让柴大官人在外建立商路,购买战略物资;让凌振研制新式火器;让汤隆批量打造军械。等到兵精粮足,器械齐备,便是我们展翅之时。”
林冲看着地图上那些标记,心中震撼。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对梁山的未来规划得如此周密,如此长远。
“陆兄弟,”他深吸一口气,“若真如你所说,朝廷要对梁山下手,我们该如何应对?”
陆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更重要的是——在朝廷动手之前,我们要先解决内部的问题。”
林冲心头一跳:“你是说……公明哥哥?”
“宋江一心招安,如今密信之事虽未公开,但他绝不会死心。”陆啸沉声道,“林教头,若有一日,宋江真要带梁山接受招安,你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林冲沉默了。他对宋江有感激之情——是宋江在他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是宋江让他坐了梁山第四把交椅。可这份感激,在面对招安这样的原则问题时,还能剩下多少?
“我……”林冲艰难地说,“我会反对。”
“若宋江一意孤行呢?”陆啸追问。
林冲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封信上的字句,看到妻子临死前的面容。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若公明哥哥真要拿兄弟们的性命去换那一纸招安文书,我林冲——绝不同意!”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连林冲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在心底深处,他早就有了答案。
陆啸笑了,那是真正舒展的笑容:“有林教头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眼下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我们需要等待时机,也需要争取更多人的支持。”
“鲁大师、武松兄弟、三阮他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林冲道,“今日在水寨,几位水军头领看了信,也都对招安心存疑虑。”
陆啸点头:“这就是好的开始。林教头,我想请你帮个忙。”
“陆兄弟请讲。”
“关胜、呼延灼、秦明等几位朝廷旧将,如今虽在梁山,心中对招安可能还有幻想。”陆啸道,“你是禁军教头出身,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可否找机会与他们谈谈,不直接说招安之事,只论天下大势,论武人在这乱世该如何自处?”
林冲明白了陆啸的意思:“陆兄弟是想让我去做说客?”
“不是做说客,只是朋友间的交谈。”陆啸恳切道,“林教头,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单凭我一人,成不了大事。梁山要变,需要更多人的理解和支持。”
林冲沉吟片刻,点头应下:“好,这事我试试。不过陆兄弟,你也需小心。今日之事虽未公开,但难保不会传到宋江耳中。以他的性子,恐怕会对你不利。”
“多谢林教头提醒,我自有分寸。”陆啸端起茶杯,“来,以茶代酒,敬林教头。”
两人举杯对饮。茶水已凉,入喉微苦,却让林冲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知道,从今夜起,自己走上了一条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路。这条路可能充满艰险,可能万劫不复,但——至少不必再向仇人低头,不必再对未来茫然无措。
又聊了些军中事务,眼看月上中天,林冲起身告辞。
走到院门口,他忽然转身:“陆兄弟,你墙上那幅字,‘力之所至,命之所在’,是什么意思?”
陆啸站在门前,月光洒在他身上,宛如镀了一层银边:“意思很简单——拥有多大的力量,就能掌握多远的命运。我们这些被命运摆布太久的人,是时候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了。”
林冲重重点头,抱拳行礼,转身走入夜色。
山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襟。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胸中那股憋闷之气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仿佛当年刚任禁军教头时的豪情。
是啊,力量在我,则命运在我。既然这世道不给活路,那就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一条活路来!
远处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那是陆啸麾下的士兵,他们的步伐坚定,目光炯炯,与梁山旧部截然不同。
林冲停下脚步,望着那些士兵远去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也许,陆啸说的那个“新梁山”,真的值得期待。
夜色深沉,梁山泊在月光下静静沉睡。但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在这夜色中悄然改变。而当黎明到来时,一个全新的时代,也将随之开启。